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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我要读书【交流】

2020-09-17叙事散文程贤富
一老家附近有一所耕读小学,大哥大姐在这里就读过,我的启蒙教育也是从这里开始的。所谓耕读小学,就是半天读书,半天务农的学校。学校只有一位女老师,姓曾。刚满五岁那年,我见家长们肩扛桌子板凳,领着小孩去学校报名,便追到母亲干活的地方,哭着闹着,也

  一   老家附近有一所耕读小学,大哥大姐在这里就读过,我的启蒙教育也是从这里开始的。所谓耕读小学,就是半天读书,半天务农的学校。学校只有一位女老师,姓曾。刚满五岁那年,我见家长们肩扛桌子板凳,领着小孩去学校报名,便追到母亲干活的地方,哭着闹着,也要去读书。   “摸得到耳朵了,老师才收。”母亲一条腿曲在坡地的上方,一条腿斜蹬在坡地的下方,捏满红苕藤的手,支在上方那条腿上,她转过挂满汗珠的脸对我说。   听了母亲的话,我伸出左手抓住左耳不放。   “照这样摸,你生下来的那一天也摸得着嘛。”母亲笑弯了腰,笑得泪眼婆娑,手里的红苕藤撒了一地。笑够了,她拉着我的手从头顶伸过去,用最长的中指去触摸另一侧的耳沿,还差二指宽的距离,没摸着。   “长到大姐那样高,摸得着耳朵了,老师才收。”母亲说。   我对母亲的话半信半疑,我猜想是她不想送我读书!   有一次,外公到我家来了,我向外公告状:“外公,妈妈不让我读书。”   外公慈爱地抚摸着我的头,头皮麻酥酥的像触了低压电:“真的吗,等会儿我好好教训她。你几岁了?”   “五岁。”   “哦,七岁就可以入学了。”外公伸出两个粗糙的手指,“还差两年。”   两年是多久?我也疑惑地抽出两个肉虫似的手指,叠加在他的手指上。   “乖孙!上学时可要听老师的话哟,不好好读书,挖扁扁锄是挖不到金娃娃的!记在心里没有?”   “记在心里了。”   “记在脚板心里了?”   我想,外公在说谎话,脚板心怎能记东西呢?   二   第二年秋天,大姐去报名,我悄悄尾随其后。刚走出家门不远,大姐发现了我这个跟屁虫,她生气地把我往家里拖,而我呢,拚命往学校方向拽。   “先大人,回去洗干净了我带你去。像条花蛇娃子,衣服也不穿,哪个老师敢要你嘛!”   我停止反抗,随大姐回到家里。大姐一到家就帮我擦去污垢,擤净鼻涕,抠掉眼屎。再胡乱翻出一件大人的衣服,双手抓住衣领啵啵抖动,灰尘像水波一样往外扩散。阳光从屋顶的破洞里迸射进来,灰尘在光柱里萤火虫一样乱窜。抖完灰尘,大姐给我穿上,既当衣服又当裤子,然后又行走在前往学校的路上。   即将到学校时,大姐故意放慢脚步,气势汹汹地撸起衣袖,逼我走前面:“想读书,自己跟老师说去,假若老师不要,我是说不了情的。”   我走走停停,停停走走,不时扭头瞧大姐。学校里,先到的已登记完毕,但仍有不少家长围着曾老师问这问那的。   “小朋友,你几岁了?”曾老师见我新到,便问。   “我跟妈妈睡。”一见老师我心里就发怵,因而胡乱回答着。   “在哪儿住?”   “在板凳上坐。”   在场的无不笑得前仰后合。渝东方言“住”、“坐”同音。我觉得我没有说错,我不明白他们为何大笑。   大姐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赶忙跑上前来:“曾老师,他是我弟弟。在家里天天吵着要读书,请老师收下吧。”   曾老师一脸严肃地走近我。我下意识地伸出左手。她牵着我的左手从头顶绕过去,没有触碰到右侧耳沿。曾老师伸出一根指头量了量,其间还有一指宽的距离。那时候,我们当地小孩子满七岁才能发蒙读书,由于没有户口本,老师就用这种方法检验手指骨骼发育完全没有。如果两者之间悬殊一指宽的距离,就说明还差一年才满七岁;如果两者之间悬殊二指宽的距离,就说明还差两年才满七岁。   “小朋友,再过一年,我一定收你,好不好?”曾老师见我没有反应,又补充一句,“太小了,跟不上学习进度,你会哭鼻子的。”   走在回家的路上,大姐教训我:“怎么样,出洋相了吧?狗屁大就想读书。从今天起,老师不收我收你。我一天教你三个字,两天一听写,错字数笔画,有几笔打几篾片。”   从此,我与曾老师的对话不胫而走,成了众人竟相传播的笑料,也成了家人的笑柄。尤其是冬天,全家人围坐在熊熊燃烧的大树疙瘩前取暖时,就拿我开心。   “老二,你在哪里住(坐)?”大哥打开话夹子。   依男孩子的年龄排序,我排第二,因此都喊我老二。   我知道,这是大哥在调侃我,便歇斯底里发出刺耳的干嚎声。   “老二,你想读书啵?摸摸耳朵,看够不够得着了?”大姐想我停止干嚎,赶忙问我。   我破涕转笑,乖乖地把左手绕过头去。“摸到了,摸到了!”我高兴得又蹦又跳。   见我格外认真的样子,全家人都强忍着笑容。   “你摸到什么了?” 母亲明知故问。   “耳朵!”我边说边示范给母亲看。   “吃尿素肥也长不到这么快嘛!摸的时候身子要站直,头要摆正。”母亲说。   此时,大哥也在一旁帮腔:“立正,脑壳莫偏。”   正当大家集中精力看我摸耳朵时,火塘里“轰”的一声巨响,夹在树根间的石头受热爆炸,滚烫的柴灰四处飞溅,屋顶的灰挂蜈蚣似的纷纷落下。一颗烧红的石子,射在大哥下巴上,下落时又被衣领挡回颈里,烫得他哇哇大叫。母亲眼疾手快,红红的石子鸟一样飞出门外。   “欢喜嘛,欢喜打破砂罐。”母亲说。   母亲的的话中隐含着一个流传在本地的典故。这个典故,说的是一群叫花子围坐在火塘边搞笑,一不小心把家里唯一值钱的东西,煮饭吃的砂罐给打破了。   被爆炸声吓得四散分开的一家人,重新聚集在火塘边,直到归寝时,再也没说过一句话。   三   又一年秋天,“文革”的硝烟还弥漫在村中的空气里,大姐无意间把我的左手从头顶拉过去,竟毫不费力地摸着了右侧的耳朵。大姐惊呼:“老二,你今年可以发蒙读书了。”   听了大姐的话,万分高兴的我时时盯着路边的人流。几天后,正在河里撒野的我,看到河边一群群穿着破烂的人,领着家中的小孩,像一段段高高低低的电线杆子那样,朝学校方向移动着,我也混在这些电线杆子中间来到了学校。   “曾老师,我要报名。”我怯生生地走向曾老师,心里咚咚乱跳,生怕她不收我。   曾老师看见我,生动的脸一下子凝固了,好象努力回忆着什么:“呵,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你是某某的弟弟嘛。今年你可以入学了!”她拿起笔正要给我登记,眼睛的余光意外发现我一丝不挂,“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学生了,来学校要穿衣服哟,不然别人会叫你二流子的……”   那时的布匹凭票供应,每家每户分得的布票仅够大人买一块遮羞布。小孩子,不管是男是女,上学前是不兴穿衣服的。赤身裸体惯了,根本想不起世界上还有穿衣服这件事。长期赤身裸体,汗毛疯长,偶尔穿一次衣服,那毛尖弯过头来如芒刺身,反而觉得浑身不自在。
  曾老师的话还未说完,我撒腿就往家里跑,风声中夹杂着路人“……像个炭狗子……”,“认得好多字……可能读书不赖”,“……在板凳上坐……”等流言。   跑回家,从床边柜里,找出一团猪油渣一样的东西,抖开一看,是我的一条裤子。我立马穿上,皱巴巴的,一只裤管长,一只裤管短。穿好裤子,我光着上身又飞快地跑回了学校。   曾老师坐在简陋的办公桌边,帮我填好报名册后说:“ 今后点名时,我喊程贤富,你就答应‘有’,记住没有?”她说到这里,侧身望望,见教室里有个空位,就翘翘下巴说,“你先到那里休息一下,明天记得带桌凳来!”   “明天爸爸亲自送来。今天是他一个人悄悄来的,家里晓不得。”   我不知大姐是何时站在我身后的,她说完就勾着头,两只脚一前一后踢着瓦砾,朝家里走去。从这天起,她辍学了。   那时候,凡在耕读小学就读的,其桌凳均需自备。有的是祭祀用的贡桌,有的是杀猪板凳,有的是厨房里的条桌,有的干脆石板当桌土坯当凳。放眼一望,整个教室犹如拾荒者的家。有时同学之间发生了矛盾,总喜欢拿对方的家具出气,所以教室里的桌凳,不是缺一只胳膊,就是少一条腿。   终于可以读书了,我好开心。一会儿,我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教室外边晃过。挑水路过的母亲,放下两只满满的水桶,扁担依旧横在肩上,双手水平分开,手里各捏着一个挂水桶的木勾,她气喘吁吁地走进教室,眼光扫到我以后便转身向曾老师说:“曾老师,读书是好事,硬是没钱付书学费。”   当时每生每期书学费一块八毛钱,可是,大多数家庭穷得拿不出这点钱来。   “到时再说。如果真的没钱,给点儿粮食也行。”曾老师说。   母亲“嘿嘿”两声,楞了一会儿就起身离开了。   开课了,没有正式课本,学的是至今也不能全部理解的《毛选》。曾老师挑些简单的教我们读,教我们写。我吃饭时习惯用左手,写字时似乎左手也比右手灵活些。曾老师见状,就手把手地教我用右手写字,整整一个星期才矫正过来。她的大手握着我的小手,我感觉她的手,比母亲的手更温暖更细腻。从今以后,我把曾老师当母亲了。有一次尿急,我竟发自肺腑地高声大喊:“妈,我要尿尿。”   所有学生立刻轰堂大笑起来。   还未结婚的曾老师怔了怔,脸刷地红齐脖根,慌乱了片刻之后她又立刻镇定下来,生气地用教棍猛敲讲桌:“笑什么,一个个笑什么?大惊小怪的!人家喊急了嘛,有什么要紧的?”   我正在为失口喊错难为情时,听了曾老师的话,我悬着的心落地了,从此,我也更加敬佩她了。学了半年《毛选》,至今能记住的只有“烙铁”一词。曾老师在讲解“无不打上阶级的烙印”这句话时,她叫我们想想裁缝铺的“烙铁”就知道它的意思了。学校对面有个裁缝铺,对烫衣服的烙铁我们并不陌生。   学期结束时,我用五斤豌豆抵交了学费。在耕读小学的这三年,我每期都是这样交的学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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