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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走到暖处

2020-09-17叙事散文李兴文
孙女在恬淡的天光下朝着街景好奇地东张西望,仿佛是另一个我。我抱着她,在阳光淡漠的街道上信步游走,我好像在朝着自己的蒙稚时点走回去,好像听到笑声相随的儿时诸趣,看到了花树底下灿烂的笑容里浮荡着的天真无邪。我好像开始重走学步时走过的路。那是真正

  孙女在恬淡的天光下朝着街景好奇地东张西望,仿佛是另一个我。我抱着她,在阳光淡漠的街道上信步游走,我好像在朝着自己的蒙稚时点走回去,好像听到笑声相随的儿时诸趣,看到了花树底下灿烂的笑容里浮荡着的天真无邪。我好像开始重走学步时走过的路。那是真正的土路,最早结束蛰居期的虫豸在路上或爬或飞。
我无法知道,那时的春天在我心目中究为何物,也想不起那时的世界,遇上春天的时候是什么样子的。那是一个绝对懵懂的时段,无法回去,甚至无法接近,也便无法找回初行人步时的感觉。蒙稚期,隐藏着太多自己无法破解的谜。孙女已有落地迈脚的冲动了,我想我可以藉次机会旁观我的学步过程,虽然只是旁观而已。
我正在陪伴孙女的蒙稚期,只是在陪伴,我无法再次体验自己有过的那个过程。时光在我的记忆之路上筑了一堵墙,我能想起来的都在墙的这边,想不起来的都在墙的那边。那堵墙无法翻越,无法推倒,我的学步之谜,也便永远解不开。
我怀中孙女的行步冲动,像一枝红杏探出墙外,我就在联想中看见了一种属于我的美丽!
春天关涉寒冷的记忆。那种记忆紧贴这边的墙根,像一株刚刚破土的小草,在早春的风中瑟瑟发抖。冷得发抖的日子漫长得不见尽头。春天原来是短暂的,几十年之后我又得出这样的结论!几十年时光的两端,一个季节给人的体感未变,依旧冷,但给我造成的时长感觉前后如此迥异!我不能不想到美好的离去自某个时候起开始加速了,严酷的行脚在减缓。但它们仍以白天黑夜的形式、以朝云暮雨的形式、以夜风长号的形式变成日渐遥远的过去。
与一些熟人的路遇也就是历史性的。我的负孙而行是愉快的,并不在意今天是什么天气。忝为人翁的乐趣除了爱意流溢,大抵还来自行累之苦和呵护之忧——的的确确,所有的苦累与担忧都被快乐熔炼成幸福感觉。
路人甲,路人乙,路人若干,我只与熟人寒暄。寒暄也极简短,是被我专注于孙的心志精简又精简过的。不同的是,今天路遇熟人的寒暄之语都不再虚假成礼节性的,它们都有了实质,是语言的实质,指向了情感和体感的实质。他们都说到今天的冷。一些信口而言,一些欲有所告,带着怨怼,但也词不达意;一些似有所求,眼巴巴地向我张望,仿佛在等待答案之类的东西;有一些是忠告,是对我和孙女的忠告,意思是说我和孙女应该回到家里去,会暖和一些。与我寒暄的时候,他们大都面有难色,行脚匆匆,仿佛被春寒用一根无形的鞭子驱赶着,停无处停,去无处去,只好不停地奔波。
我却不觉得冷,也许是复孙而行身体已经发热的缘故。我看到别人脸上的愁苦之容就是可笑的。也觉得他们的记性之差真是不可饶恕——春寒年年有,狂狷且狞厉,难道他们全不记得!但也许他们对春天期望过度了,被日历上的春天欺骗了,从日历上掉落到日子里来,他们怎能不觉得冷呢。毕竟,春天只是个时间信息,而不是天气信息,过度信奉时间信息的人怎能不变成寒号鸟一样的!
春寒年年有,但在一些期望过度的人,总是猝不及防。仿佛上当受骗了,面有愠色,或者面有难色,其实是他们年年必犯的错误。
中午——应该是中午——这些戏剧性的一幕幕很快过去,我像一个朝圣者那样怀抱孙女行走在逐渐热闹起来的大街上。漫天灰白的云雾,太阳欲出未出。如此柔和天光,有那么一瞬,我觉得我在朝着墙根走回去,回到了我的蒙稚期。
也是春季,总会有如丝的酣畅春雨。太阳露出妩媚的脸来。酸枣树上点缀着新叶,虫子从我的耳边疾飞而去,蚂蚁好像在寻找丢失的什么东西。牛蹄把巷子踩踏得乱糟糟的。冷风——风还是很冷的——从孩子们的一条裤腿里钻进去,再从另一条裤腿里跑出去。他们在逗弄一只狗,狗的愤愤之吠和他们的朗声大笑被初照的阳光热情接纳了,白得发亮的天空暖暖的……
今天的天空也是白得发亮的,阳光像乳液一样在云层外面荡漾着,云层将破,乳液一样的阳光即将泼洒给四围大山和这座城市。这是极适宜摄影的天气,光影条件不容挑剔。却不行,我没带相机,只是带着孙子,在怀中抱着,用衣襟裹着,不让冷风伤及。我只好用脚步在街上留下自己的身影了。而身影,也在移动,不知道熙来攘往的街道有没有感光留影的能力。身影也极淡漠,浅灰的色调与亮度不是街道的,不是天空的,也不是我的。身影的格调难以描述,却也无关我心的舒畅。怀抱孙女自由行走,这样一个春日就是绝无仅有的,是一去不复返的,不慢慢用心行走还能怎么样呢?
丁字路口,前方的街,宽敞而端直,却有冷风常吹不息;右边的街,无风,狭窄且曲折,也很阴郁。我素来喜欢朝着常亮的方向行进的。向前走,有冷风,也有阳光,虽然阳光还很淡漠,但于孙女不宜;转向右行,可保孙女不受冷风侵袭,但那里的曲折和阴郁让我有喘不上气来的感觉。
两难,就站在街口背风处踌躇、观望。
日历,或者节气上说,春天来了。不知那是怎么回事,因为语言中的春天与大地与天空中的春天从来都不是同一回事。语言中堆积了那么多春天的符号与人的企望,是鸟语花香的,是阳光明媚的,但一旦落到地上、降临到人的身上,很快就冷却了,时常云遮雾罩雨雪霏霏。大地上天空中的春天是残缺的零碎的,是流动的,是与人的生活擦边而过然后渐次消失的。现在就是春季,城市,大山,天空,阳光,云雾,不时而至的冷雨和夜雪,还是关于冬季的自然呈示。从语言中得到的春天信息无法在大地和天空中变成对应的真实,那么多对春天存心太急期望过高望眼欲穿的人,他们不大愿意接受春寒料峭的日子,他们被想象的春天击倒了。
我不期待,因为被期待的都是很遥远的,即便明天会变成现实的东西,它还将经历今夜。而今夜,人在梦中,或者沉睡无梦,并不知道世界发生了一些什么。暂时从意识里脱离的东西是遥远到无限的。耽于空想的人只能在寒冷中等待。如我,怀中负孙信步游走的人,每至夜里,我的快乐被完全现形全体集合的苦累抓牢了,并把我放倒在床铺上,给我一个纯黑的世界,一个无知无觉的世界,一个没有春夏秋冬的世界,一个连灵魂都悄悄远遁的世界,让我变成世界之躯的一块血肉,与世界融洽地合在一起——让“我”不存在。
我早就不关心春暖花开之类的事情了。油菜地遥远,桃园偏僻。一个月前,我种植的梅和迎春就在我的窗前举办过盛大花事了。那时候正是冬末春初,冬是实在的,春是飘渺的。好在我对春天的晴暖天气没有奢望,家人终日围炉的景象更让我更愿意接受当下天气依然是声色俱厉的冬天的延续。那时候,偶得闲暇,我常望着窗外的天空,细细体味冷天也有的温暖,是从孙儿和孙女的吵嚷声中发散开来的,是从妻子烹煮出来的三餐茶饭中冒出来的,是从众皆入睡我独醒着的屋子空寂中生长出来的,是半躺床榻借灯阅读时降临的,是小饮微醺时神思远游的路途上遇到的。
我也收到一些迟来的消息,消息说,时间里的东西流动不息,逝去的不可找回,唯有对当下合手一掬,双手才会被时光打湿的,虽然那种湿润也会随夜远去,双手很快会干的。我知道了,忝为人翁,看着孙儿孙女熟睡的样子,我很真实,很快乐,像一滴水,从高渺的天空落下来,在这个世界上发出一些轻微的响声,打湿一小片土地,惊动了几个虫卵,惊醒了一两个虫子……那时候,无关乎四季只关乎内心的时候,我就是我自己,才与世界在一起。
迎春与梅,都不在季节意义的春天开放。初夏的阳光急不可耐,挤进灿黄的油菜地和粉红的桃园,但它们的确错过了春天。花与看花的人,已经生活在夏天。
午后,不温不火的天光下,城市看上去真实得可爱。一些人身上的衣装还是冬天的,一些人已经着了轻盈舒展的春装。也有赤膊招摇过市的。冬天和春天就这样顽劣地纠缠。时间把每个人安排到不同的季节,让他们快乐,让他们痛苦,也让他们甚感无奈。
来电话了。有朋友约我去茶山上走走,我欣然应允,只是行期在三天之后。
我去过茶山。那天有一个阳光灿烂的上午,漫山遍野的茶树新芽初上,正在赶往被人采摘的长度。青山绿水白云蓝天在我心里调和成春天的景象。那天是最适合谈情说爱的,但我们一行全是男性,我们只好谈一些别的。
坐在茶农的草寮里喝了碗茶,是上一年的龙井,但清香味依然清爽怡人。休息片刻,我们想走得更远一些。但未等我们起身,天光收敛,云遮雾罩,雨线从远处密密地编织过来,霎时,草寮就在雨中,我们就在草寮中聆听铺天盖地的雨声。
山雨留客,而茶农好像因为有了陪伴他的不速之客,就喋喋不休地说开了。说的什么,我没有记住,但能感觉到他的兴致很高的。
柴火堆上方悬吊着黑黢黢的烧水壶。我们无心继续喝茶,那一把铁壶就在烟火中安静且无聊地吊着,像在打盹儿。等待,还是回撤,我们并无主意,只能听着雨声看着雨幕发呆。
开始发冷。有人往火堆上添加干柴。所有人把柴火堆紧紧围住。
刚刚还在眼前、身边的春天,瞬间远遁。我们在春季的茶山上忍受着冬季雨雪的折磨,默不作声。不知道还有谁后悔了。最高的山顶上,已有积雪了。
亲见的春天就这样被骤然而至的冬天凌虐、驱逐,我们无力拯救,无法脱逃,在造物的意志面前,我们毕竟是弱者。我突然想到最初的春天是被冬季的剃刀剪除的。最严重者莫过于某年又某年的春季,忽如其来,一场“黑霜”,核桃树回芽,花椒树回芽。人也“回芽”,深居简出,终日围炉。在春季,那是不小的灾情。“黑霜”过后,再逢冷雨,继而大晴。夏天就那样猛然闯入了。
核桃树二次萌发,花椒树二次萌发。人也二次“萌发”。茶也应该有同样的经历,只是,好像那年的“明前茶”太少太少了,成了价值不菲的珍稀之物。
那些“回去”的树芽,它们被冬天剃掉了。还会有二次、三次的剃除,也会有二次、三次的重发。那些芽苞终于舒展,长成叶子,越长越大,越长越老成,安心地活在盛夏。作为剃刀一样的冬季,一定把它自己磨钝了。那些“回去”的叶芽,它们回到哪里去了?我不希望它们像别的不幸的生命一样“夭折”了,而是回去了,回到孕育它们的地方,历经千难万险,变成后来强壮的树叶!它们不会“夭折”的,只是回去了而已,在这一点上我太固执,固执到面目可憎了,因为它暴露出深藏于我内心的脆弱。
春寒一样狞厉的日子里,人就沿着流放之路走向未知的远处,所有的盲信被击得粉碎,所有的怀疑都被铁的事实狠劲抽打,所有的奢望都沦为泥泞。人在处境最严酷的时候才会苏醒,继而洞明,继而有了神性的开悟,继而识破世间一切语言假象,也识破自己的蒙昧无知。尚不具有像树木一样“回芽”再萌发的功底,但在万物面前,人最伟大的发现就是,人是世间最脆弱最可怜的!
时间之剃刀在剥离的同时也在赠与,剥离掉的是怯懦、软弱、恐惧、盲信、自大,赠与的是自我肯定,是坚韧,是信心和勇气,是宝贵的生命经验。美好亮丽的都随时间前行了,丑陋晦暗的都被磨砺成石浆流回大地。作为人生永恒的精神财富,活下去的经验交由下一代人、下下一代人悉心珍藏。
时间里的美都是不完整的。影子也一样,它具备美的形式,但没有美的实体;人的影子是光的杰作,它代表光线没有射及之处,无光的美丽是由光创造出来的。语言的春天是照射人的精神之光,大地上、天空中的春季是冬季的影子。
三日之后,还去不去茶山?我在想。
恰逢其时,朋友再次打来电话说,刚从茶山回来的人真情告知,这几天,茶山正是雨雪霏霏的时候;再说,天南地北的茶商比游客还多,他们像冻不死的多毛动物一样拥挤在茶山,尚未见茶,但明前茶的价格已被炒得很高了。
那就不去了,我正好在家陪伴孙子,但有闲暇,沏一壶绿茶品一品,虽然是前年的,毫无疑义的陈茶。
起风了。起大风了。孙女需要暖和一些,我也需要暖和一些,我就把她抱得更紧。但她开始用力反抗。她不懂得春寒,也不懂得呵护,她只是出于本能争取基本的自由,我就依她。她太弱小,不知道冬天的剃刀所为何物,而春天,她也无更加灵敏的感知。但我必须把她带到暖处。
抱她回去,家里一直是温暖的。
等孙子们长大了,我再告诉他们春寒之类是必须防备和规避的东西。我还会告知,他们的弱小需要我百般呵护的时候,我也必须按时按点出去工作的,因为我需要抓住生存的机会,争取生活的权利,必须接受诸如生存场所中从未断绝的蒙蔽、克扣、恐吓等锋利剃刀一类冷酷无情的刮削或磨砺。人无法改变的东西会被磨成石浆流回大地,但必须让生命的希望和生存的勇气如不死之鸟一样随时间向前飞行。那时候他们可能问我为什么变老了,我会告诉他们,都是春寒一样、剃刀一样的东西把我变老的,而被剪除掉、刮削掉的,就是我的青春和成年,它们一并筑就了我的生命之路。
现在,在我,孙女的咿呀细语是最好的春光,我因她的生命活力的旺盛而感到自己生命活力的神圣和珍贵。
这一刻,天空和大地上并没有剃刀一样的东西残忍地刮过,灰得发亮的天穹上,欲出未出的阳光像浆果一样熟透了,它要撑破云层遍洒甘霖了。不久将至的阳光会驱走春寒,会终止风,城市将变得更加安静,楼宇将变得色调温暖,街道将变宽,大山会现出粲然一笑。我和孙女将如复醒的虫豸,继续穿越将去未去的冬天,走向将至未至的春天,走向暖处。
2017-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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