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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祭扫随笔

2020-09-17叙事散文李兴文
腊月二十三之后的那几个日子是人神共享的。祭扫祖茔。黄土下安眠着一些与我相关的灵魂。他们中的少数我见过面,更多的不曾谋面。我想,有一点我和他们是相同的,他们活着的时候一定像我这样凝视过这同一片深奥的黄土地。坟茔没有不变成荒疏之相的。爬满坟头的

  腊月二十三之后的那几个日子是人神共享的。
  祭扫祖茔。黄土下安眠着一些与我相关的灵魂。他们中的少数我见过面,更多的不曾谋面。我想,有一点我和他们是相同的,他们活着的时候一定像我这样凝视过这同一片深奥的黄土地。
  坟茔没有不变成荒疏之相的。爬满坟头的,铺在地上的,大多是黄蒿和巴地草。黄蒿荒败之后就干透。年关祭扫,焚烧纸钱的火苗极易将其引燃,咝咝啦啦哔哔啵啵的火势向四周很快蔓延开去,火脚所至,青烟腾腾升起,空气中开始弥散黄蒿的香气。
  “立春”在即,太阳提前睡醒,热烘烘的一张脸对着沉寂的黄土地,对着荒败的黄蒿。阳光极有劲道,黄蒿燃烧得轻松愉快。当火苗窜到黄蒿没有连成片的地方,火渐渐熄了,但青烟还在袅袅上升,与坟前香、烛冒出的青烟融洽汇合,向高远且清明的天空悠悠飘去。
  祭扫之火在巴地草上是很难烧成大势的,巴地草太矮小了,茎叶紧紧贴着土地,没有多少可供燃烧的东西。当火舌饶有兴致地从巴地草上舔舐而过的时候,巴地草上也会冒出几个火星子,也会留下象征性的草灰,白白的,如一层薄薄的落雪。巴地草不会被火完全焚烧,它们匍地的茎在整个冬天都显露着青葱之色、吐透着润湿之气,祭扫之火是不能将它们点燃的。春日至,但逢春雨,巴地草总会率先返青。又过几日,被火烧得只剩黑黢黢根茬的黄蒿,也在一片焦枯之色中冒出青翠的叶芽来。
  干透的黄蒿显得极其古老而难辨真容,那种古老之相极具飘忽感,仿佛未曾与我一起生活过的祖先,只闻其名,未见其容。生气尚存的巴地草就不一样了,它们很像我经历过的一长串时光,扭结,勾连,缠绵,缱绻,似曾相识,只是一时记不起他们的名字——我又把它们当做我的另一些先祖了,我感到我站在那样的黄土地上,晒着冬日的阳光,很像一株尚未干枯的黄蒿。
  对微贱之物易生亲和感,这是我今生无法改变的脾性。大概总想在世界上找到与我一样微贱的东西吧,见到巴地草这样一些东西,我的心里会安稳很多,它们很多,很普遍,很好地慰藉了我的孤独。我就羡慕黄土地下安眠的那些先祖,他们的肉身一定化入黄土,长进了黄蒿和巴地草。那么,他们返璞归真了,那种真,是在很长时间内连墓门和墓碑都没有的,只有野生野长的黄蒿和四处蔓延的巴地草簇拥着属于他们的土丘。
  现在我进一步确认了,我的先祖,我的健在的父母,还有我,都是命力单薄到及其脆弱的。从我听说的先祖起,他们从来没有摆脱过极度的贫弱,贫弱到连住所都可以忽略的。与他们终生相伴的那种贫弱就像纠缠扭结的巴地草,牢牢地依附在土地上,从未向高远的天空飞升而起过。
  代代单传,除了信命,再不能得到别的解释。是那样命悬一线的世代单传。而祖上,单传的某一代忽然英年早逝,幸而在早逝之前留有子嗣,那根细麻绳终未断绝。那根细麻绳,相当长的一部分已经埋入黄土地。设若他们的灵魂不朽,设若那些灵魂泉下有知,他们一定能看到,作为后世又一个脆弱的单传子孙,我给他们的灵魂进行粘结祭扫来了!
  香、烛、纸钱、鞭炮,倏忽之间全都付诸祝融。我就感到神异:阴阳两世并不是以深厚的黄土相隔的,而是相隔以火。燃放烟火的当然一定是活着的人,享受烟火的一定是死去的人。隔着火,我和无数先祖对视,我看不见他们,但他们一定能够看到我。
  也许他们真看见了吧,我深深感到脚下这片黄土地是温热的。也许所有人都相信这种“看见”真有其事,逢年过节的祭扫才是至虔至诚至恭至敬的,才把愿心许诺给黄土地以及地下那些不可见的灵魂,才把自己的平安与福分寄托给那些不可见的灵魂,才垒起一个个坟丘,才化钱烧纸、焚香膜拜,才祷告,才祈请。
  但也许他们根本看不见吧,只需天、地、人、神相互感应,让一般物理力场中无法变成现实的美好在量子世界中变成美好的现实,瓜瓞绵绵代代相传。我愿意这是能够成真的。
  寄情于神的世界,崇敬神性的力量,先祖们关护后人的可能性就是绝不能怀疑的!而最高愿景的实现必然在每一个活着的人自己变成新的“先祖”以后!
  从黄蒿铺满的土地到平坦宽阔的公路,从萧瑟的坟头到飞奔的汽车,我的行脚再次指向不远处的城市,我的脑海里闪烁过无数个恍惚迷离的瞬间。我觉得我在穿越阳光照暖的空气时,我无法分清楚自己究竟是去者还是来者。待至完全冷静、清醒,我的脑子里又开始回响起不同的声音,眼前也飘荡起奇幻的影像:乡村的寂静和城市的喧嚣原来是沙漏的两端,而今,活着的人大多流向城市,乡村里只留下不便移动的坟丘,它们好像是不能穿越时光之瓶颈而到达另一个世界的。我也闻到一些奇怪的气味,那是从世间百味中悄然分析出来的香、烛、纸钱燃烧的气味和鞭炮爆裂后喷出的火药味。人间烟火推动了阴间神力,阴阳两世以火连接,也以火隔离……
  世代单传,这个梦是极其险恶的!这个现实也极其脆弱!脆弱、单薄的家族血脉未曾变得强大、坚固,活着的人一直都在艰难地改变着自己的人生境遇。在天之灵和在地之灵好像也没有改变后世子孙的命运,谁也弄不清楚这究竟是什么原因!我与所有的活人一样,还在坚持年年祭扫岁岁祝祷,由此可见,我们想从先祖们那里得到福祉的愿望多么强烈而急迫!而先祖们的护佑之功又是多么的无法感知!时间无多,活着的人必然要一边等待一边努力奋斗了!
  活着的难处让活着的人万般无奈,死去的神秘让死去的人在茫茫忘川上无法返回。
  活着的过程有时候就显得仿佛一场大梦。
  来到世间,人以相同的方式出自母体;离开世间,各人的方式又有所不同。一个人可以亲见另一个人的出生,也有机会亲见另一些人的死去,唯独不可亲见自己的生死。来的时候,一些紧密相关的人为之喜笑颜开,去的时候,一些紧密相关的人又为之哀伤悲痛。来的时候,并不借助任何物质媒介表达喜悦之情,去的时候,却有香、烛、纸钱和鞭炮作为附丽,仿佛人死的过程必须以火作为开始,也必须以火作为结束。隔着火光,隔着火光附带的响声,去的人去了极远极远的地方。也许,活着的人并不希望死去的人返回吧,才把火作为祭奠仪式或者祭扫仪式中最重要的一道屏障。火光照亮了去者的路,也照亮了活着的人必然继续要走的路。同一起点,背向而行——我们总在忽略乃至回避死去的价值,又以努力活着的方式证明死去的价值。我们默认了全部过程的必然性。唯有火能够理清这种矛盾连接。活着的人及其眼中的世界被追寻幸福的火光照亮,人就认定自己和世界的状态是即在和澄明。
  “冬至”以后天气渐长,晴天的阳光依然遁去得很快,俨然香、烛、纸钱和鞭炮发出的火光,集中,热烈,也迅疾消失。
  汽车在笔直平坦的道路上疾驰,把年关的乡村向后抛去,因火而生的混合气息在风中很快淡去,一切遐想都从从遥远时代回到当下现实。最核心、最要紧的信息却在人的心里久久不去,离开先祖的坟茔后几天之内还能闻到香、烛、纸钱燃烧的气味和鞭炮炸裂后散发的气味,焦灼,浓郁。我知道城市里并无那些气味,只是我的心里仍留着那些浓烈气息的记忆而已。剩余气息持续最久的是愿香的气味,许久许久还能钻进活人的鼻子或从身体最里层散发出来,但也许早已经融入脑海了,活人有时会因此怵然心惊,却不知道那些气味久久不去代表什么意思。而那时,活人对先祖们的哀念已经淡去,那些气味本身不太适宜城市,并且成了人在城市里生活的新的惊扰。
  不想继续困于那些气味的纠缠,就用更加繁复的生活细节填充自己分隔过的心灵空间,直至先祖的概念完全从记忆中暂时消失,也从生活中暂时消失,充盈于心、缠绕于身的生活细节让人再度忽略了活在当下的种种意义,让人成为暂时隐藏了理性思维的纯粹感性得行为性存在。当某一日,街区又有报丧的锣鼓声响起,炮仗声响起,才又记起了,哦,我早已从同样哀伤的深湖中游上岸来,我现在或将要听到和见到的只是别人的悲哀。
  只有到了开始预算剩余时间的时候,也才开始进入拟定时间计划的。自此以后,如果有人非难他的缺乏感性,那种做法就是很残忍的,那是因为他们已不怎么在意纯化的色香,而更在意为别人焚烧的香、烛、纸钱发出的气味了。
  没有坟头不长草。我的故里,逝者坟头的荒草多为黄蒿和巴地草。年关祭扫的时候,干透的黄蒿一炬而没,匍地生长的巴地草依然有青翠的根茎。借最初萌动的地气,黄蒿和巴地草前后悄然返青了。黄蒿被焚烧后不久,焦灼的根部很快长出清新的叶芽来。历经又一轮春秋,黄蒿的青芽又会长成葱茏茂密的黄蒿,再于冬日枯槁,在又一次祭扫中一炬而没。
  如此循环,人何异焉!
  城市里没有黄蒿和巴地草这些东西,城市里也就不会有那样悠远的哀思和沉重的感念。城市毕竟是远离坟茔的繁华地,即便偶尔跟随送葬的队伍到得野外的坟苑,诸如黄蒿、巴地草,以及香、烛、纸钱发出的火光和气味也不会带来大面积的哀伤,因为城市不注重种种消逝合寂灭,而只看重种种生成和生长。在城市,人的心里更多的是生的艰难而不是死的忧患。
  幸好,我早已装模作样地生活在城市里了。回乡下祭扫也是一年一两次走马观花式的应景之举,多少还带些衣锦还乡的骄容。一年又一年,我的心里少了许多哀伤,也少了溺于哀伤的时间。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城市生活每天都有种种细节等着我去经历,那些细节都是密集而繁复的。
  我终于明白,乡村是适宜思考死去的地方,城市是适宜思考活着的地方。我也纠正了自己从前认识上的许多偏颇,我终于理解了为什么那么多人都喜欢选择生活在城市。城市里,是见不到巴地草和黄蒿的。
  2017-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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