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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大地上的事情(下)

2020-09-17抒情散文辛贵强
5、城乡格局的无序调整,杀死了我的乡村。天空之下,大地之上,城市的钢筋水泥森林像被施了魔法,以令人眩晕的速度向高空膨胀体积,向四周扩张面积。以前的土地,是用来种庄稼打粮食的,现在的土地,是用来长高楼、长城市、长工业园区的。种庄稼也是种,种高

  5、城乡格局的无序调整,杀死了我的乡村。
  天空之下,大地之上,城市的钢筋水泥森林像被施了魔法,以令人眩晕的速度向高空膨胀体积,向四周扩张面积。
  以前的土地,是用来种庄稼打粮食的,现在的土地,是用来长高楼、长城市、长工业园区的。种庄稼也是种,种高楼也是种,土地的价值还在。只不过,由粮食的意义变成了房地产意义,商业意义,炒地皮炒楼房炒得价格不知比给农民的补偿金翻了多少倍。
  城市是如此地喜欢土地,像贪得无厌的饕餮之徒,一轮接一轮地将周边的乡村和土地全部吃掉,将村民整体转为市民。与此同时,城市却又极度厌恶土地,哪怕大楼与大楼之间少许空隙地,也全部用水泥覆盖起来,除公园和街头绿化池外,看不到一星一点土,连居民养盆花用的土都难以寻找。
  城市是什么?从前是吃商品粮(也叫供应量)的人高度集中的地方,现在是靠大量吃掉农村与土地长得脑满肠肥、精满神旺的地方,也是十足悖论地把山野、乡野挡在城外,却又整体承荷乡愁、渴望亲近大自然的地方。
  乡村是什么?从前是灰头土脸的人在泥土里刨日子,饿着肚子也要把城市供养起来的地方;现在是一次性卖掉土地或者扔掉土地也要挤入城市的地方,是人气急速衰退、荷尔蒙流失殆尽的地方。
  城市与乡村八字不合。在阴阳五行相生相克中,乡村是金城市是火,乡村是火城市是水,乡村是水城市是土,乡村是土城市是木,乡村是木城市是金,城市永远处在“生”的位置,被“克”的总是乡村。尤其在城乡格局大调整中,成批成批的乡村被吃掉,成批成批的乡村被“克”得奄奄一息,命悬一线。
  本来,城市够不着像我家乡这样的山旮旯农村。土地承包下户之初,我家乡的人确实也一门心思地打理土地。可当他们终于可以吃饱肚子,不再为一碗饭一件衣服而犯愁,终于有闲暇从土地上抬起头观望眼前世界的时候,发现面对的已经是一个一切以金钱为衡量价值的商品时代,远不再是能吃饱、能穿暖就是好日子。金钱最能启动人的先天欲望,金钱的动员快速而有效。村民们很快将劳动的目标调整到商品和钱币上来。“挖个坑,埋点土,数个一二三四五,种五块,翻一番,其实这事也简单……自己的土,自己的地,种啥都长人民币。”这话,绝不光是小品语言的调侃,而是村民最真实最迫切的企盼。
  可现实太让他们寒心了。电力、山地小型机械、优种、化肥、农药、地膜等先后加入,代替了牛驴骡马、犁耙镢锄等落后生产工具,以及肩担背扛、胼手胝足的笨重体力劳动,提高了土地的产出。可与此同时,也导致成本的加大,工夫不打账的话,略有赚头,工夫也计投入,基本上就是赔钱赚吆喝。大失所望下,青壮男女一跺脚一狠心,选择了叛逆乡村和土地。除少数头脑灵活的人经商、当小工头外,大多数人下煤窑,偷挖铁矿石,或者买辆农用三轮跑运输。治理私挖滥采将这条路切断后,他们跑到天南海北的城市去打工。随着存款数字的增长,他们与家乡越来越离心离德,一心想把自己连根拔起来,移植进城市,变为一个城里人。年轻一代的态度鲜明而决绝:就是做鬼,也要在城里刮旋风。在县城和更远城市买房成为时尚,村子里升级换代的修房热戛然而止,有点能耐的人家前脚后脚都搬走了。
  乡村撤去学校,小伙想娶亲城里必须有房,是杀死我的家乡狠狠补上的两刀。
  如今的村民心气高了,为使子女以后有出息,砸锅卖铁、嚼吃咸菜也要带孩子进城读书。他们多是租房而居,边打工边照应孩子。春种秋收,他们虽也回村来忙活农事,可都是突击式的,草草种,草草收,然后匆匆赶回去照应孩子。这样的人家每年都有一批离去,孩子一到学龄,马上走人。
  现在的姑娘们很现实,把爱的方向确定在城市里。求婚的人城里有房,彩礼到位,人即便差点也好商量。反之,小伙子再有范儿,免开尊口是明智,想以爱的名义赢得姑娘芳心,那是门儿不清。小伙子们对此非常愤慨,可嘴上骂骂咧咧,还是紧赶紧地去挣钱,并赔上爹妈的全部血汗钱。如果儿子、爹妈都不清醒,小伙就只剩打光棍一条路了。
  儿女大学毕业工作有了着落的,也把父母带走了,最远的到了四川、内蒙、北京等遥远的地方。
  村里迁走的人家占了约五分之四,没走的人家,年轻人也在外面跑着。世世代代被打压着的荒草终于盼到出头之日,它们以野火燎原之势蚕食土地,淹没道路,侵入村庄,在一个个空荡荡的院落里狂歌劲舞,举行规模盛大的庆祝集会。
  清明回家上坟,我和孩子们在坟地上方的岭脊路边停下车,居高临下望去,各家族上坟的人都稀零巴拉几个人,远不像从前都成群结队后人很旺的样子。我知道,远在外地的人大多回不来,委托赶回来的人代他们给先人烧香磕头。他们则在当地找一个十字路口,朝家乡的方向叩头“遥烧”。
  上完坟,碰到我本家大伯的外甥,管我叫舅。他是现任村主任,也早在县城安了家。清明节前,为不引发山林火灾,村干部们按照上边的严令,划片分工,戴着红袖箍死看硬守,严禁上坟的人动用明火,要求就地掩埋纸钱香火。现在山林成气候了,像浓稠的绿油彩泼在山上,四处流淌。加上早已没有牲口、羊群放牧了,村庄内外成了草木的天下,在春旱时节,很容易发生火灾。
  我和当主任的外甥,坐在路边的石头上说了一会话。他说现在当咱村的干部,说简单也真简单,说难也太难了。说简单呢,连以前“刮宫流产、催粮要款”这点事也没有了,只剩通知和催办村民续交农合医疗费、领取土地补贴金这些事儿了。现在的村两委,说穿了就是维持会。说难呢,除了护林防火、禁止私挖滥采这种硬任务外,最作难的就是村民自治的事儿,召集村民会议比登天还难。村委换届召集选民,得在手机里一个一个挨着央求,到选举日千万回来参加一下投票,可到时候连一半人都凑集不起来。大家根本不在乎选谁当村官,也不关心村里要干些什么事。我问他,全乡各个村都这样吗。他说,除乡政府所在地和有学校的几个村庄稍好一点外,都这样,山旮旯的农村,都要完蛋了。
  我呆若木鸡。我的家乡,莫非仅仅走过百余年的历史,便就此终结了?


  6、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
  早些年,我对退休后的生活做过这样的设计:在城里住得烦了,就回老家住一段时间,让我晚年的生命里既有城里的喧闹,又有乡村的静谧、温馨。可我的这个预设,完全泡了汤。
  如今的村子里,青砖楼房替代了逃一、逃二代的窑洞、土坯平顶房,出村道路、村主道和通往各家的路,都在“村村通”“户户通”中硬化了,大路边戳立着很有科技范儿的太阳能路灯。很讽刺的是,村里却没几个人了,看到的大多是苍老、孤独、凄凉的身影。
  还留在村里的人,除两个八十岁以上的老人和几个光棍户外,大多是50、60后的“逃三代”。本来,他们是唯一还在认真打理土地的人,可他们中的一些人却被子女带走了(也许说被裹挟而去更为准确)。剩下来的,是死活不愿跟儿女进城的。他们宁愿守着老屋、土地、祖坟或逝去的老伴,度过人生的最后一段光阴。可这是很不现实的,到他们爬叉不动的时候,还得去就儿女。他们过世后,儿女肯不肯把他们发落回来,埋入老坟里爹娘的脚头,都是个悬疑。
  山区不上就下、零碎散乱的土地,不能像平原那样可以用大型机械耕作,自然也不能集约化经营。即使一个壮劳力,终年劳碌也只能摆弄十亩田。单靠村里留下来的这些老人,显然托不起一个村庄的农事。我家乡因此再也无人接受进城的人家转包的土地,一些边远地、差地和小块地,已经撂荒。这些浸透了逃荒人心血、汗水、泪水的土地,面临荒芜、垮塌、水毁的命运。
  在各级掌管的统计表上,一个行政村也没少,一户农民也没少。可实际上,在南太行西麓这片山地的皱褶里,躺着一具具村庄的尸骸。
  在土地统计报表和在按地亩发放的土地补贴金领取表上,土地面积一点也不会少。可事实是好多山区土地已经弃耕,因涉及面很广,弃耕地面积不会是小数字,意味着土地“红线”缩水严重。
  看样子,土地真的不值钱了,有它们无它们都过得去了。
  看样子,像“丁戊奇荒”、民国三十二年的河南大饥荒、解放后三年自然灾害那样的大灾荒,再也不会发生了。“年年防灾,夜夜防贼”、“民以食为天”的古训,都成了多余的唠叨。
  看样子,我们的社会已能够通过工厂合成粮食了,一按电钮,粮食便哗啦啦制造出来。
  看样子,我们已进化到头发变成草木叶子,仅靠光合作用就可以在身体里合成所需的营养。
  可事实果真如此吗?直到今天,尽管科技发展神速,靠天吃饭的格局仍然没有打破,粮食仍然是社会的一根最敏感的神经。所谓人工降雨,只不过是人工增雨而已,天上无积雨云,往天空发射的碘化银再多,雨毛毛也降不下来。反倒是,工业污染和过度对大自然索取导致的雾霾、“温室效应”、厄尔尼诺现象,随时都可能带来大规模粮荒。还有,对化肥的过度依赖,使土地像吸食了海洛因一样精神头十足,可久食毒品的土地,最终会因机能耗尽而板结,衰竭,死去。杀虫剂、除草剂、生长剂等农用化学品的大量使用,还使土地变成“毒土”,市场上到处充斥着令人们畏之如虎的“毒粮”、“毒菜”、“毒果”。有专家说,被毒化的土地很难修复。“转基因”农作物潜在的危害,更令人谈虎色变,予以强烈抵制。据说,基因对土地的污染具有不可逆转性。同时,农药、基因污染,还会连锁性地污染水源水域,导致全境性的环境污染。
  我不否认,城市化、工业化是必然进程,中国的农业大国的格局不改变,永远实现不了强国梦。可在城市化、工业化的实施中,有没有从一个极端跑到另一个极端呢?把鸡蛋都放在城市化、工业化的一个篮子里,没计划,没步骤,没限度,明明就是要消灭农村的节奏。包括最少有六千年的农耕文明,包括乡村承载的乡土文化,看样子都要翻篇了。
  一回头又看见我八旬开外的爷爷,正朝圣般爬跪在半分大的地块上,艰难爬挪着捡拾混杂在泥土里的碎石块。他捡着捡着,忽然停下手,抬起头对我说,你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老神仙和“三山陆水一分田”吗?我说,记得。爷爷又说,我给你讲过的庄稼原来有几个穗的故事,还记得不?我说,也还记得。
  下边是爷爷讲的后一个故事。
  在老早的过去,农田里的庄稼远不止结一个穗,玉米、谷子、小麦、高粱等农作物,每片叶子的腋窝下都结一个穗,人们打的粮食丰足得放不下。衣食无忧的优裕生活,使人们不仅懒惰,轻慢土地,而且养成大手大脚、浪费粮食严重的恶习,悲悯仁爱之心也越来越弱。一次,天庭“老奶奶”(我们这里传说中神通很大、最具威严的女神,应该是对王母娘娘的俗称)到下界巡察民情。为了看到人世间最真实的生活,“老奶奶”变成一个乞丐,挨门挨户讨饭吃。当她来到一家门前,见女主人正在烧烙饼,便求告其给点吃的。女主人头也不回说,没吃的,到别家要去。说着话,女主人几个月大的孩子拉了“粑粑”,其随手掂起一张烙饼垫在孩子屁股下。“老奶奶”见凡尘的人如此不珍惜粮食,而且薄情寡义,少仁无爱,一怒之下来到村头地里,将庄稼一片片叶子下的穗子挨着往下捋,眼看着只剩下最顶端的一个粮穗。就在这时,女主人家的狗可怜巴巴望着“老奶奶”汪汪汪叫,求她给自己留口吃的。“老奶奶”心里一软,说,这个粮穗就留给你当口粮吧。从此后,在人们赖以生存的土地上,每棵庄稼只长一个粮穗。而这个粮穗,原本不是留给我们人类的。
  爷爷的这个故事,充满了罪与罚、堕落与救赎的味道。可现在,人们无所忌惮,粮食、土地,统统不放在眼里了,大片的土地说扔就扔了。神,离我们越来越远,如果还有的话,唯有—尊财神了。
  据说,喜马拉雅造山仍在继续,珠穆朗玛峰每年都要增高那么一点点。地球的各大板块,也在缓慢却坚定不移地漂移着。遥远的未来会发生什么样的事,可以不去考虑,可眼前的事,不能不往心里去。说不定,一场像“丁戊奇荒”那样的大饥荒,正悄悄向我们逼近。如真的如此,那一定是“老奶奶”被彻底激怒了。她再次降临人间,一伸手把庄稼上的最后一个粮穗也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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