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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路过白水

2020-09-17抒情散文李兴文
我曾经路过白水。我一直记得这件事,也一直记得白水。白水是白龙江边的一个小镇。白龙江是自甘入川的一条大河。白龙江水在秦巴山地中流淌得激越、豪迈,它的水也就是白净的;或者,白龙江的水是很白净的,它才流淌得那么激越、豪迈。自甘而川的公路,叫做“甘

  我曾经路过白水。我一直记得这件事,也一直记得白水。

白水是白龙江边的一个小镇。白龙江是自甘入川的一条大河。白龙江水在秦巴山地中流淌得激越、豪迈,它的水也就是白净的;或者,白龙江的水是很白净的,它才流淌得那么激越、豪迈。

自甘而川的公路,叫做“甘川公路”。此路的一大半路程都与白龙江相依相傍。江水是向东流淌的,这个事实让我的心里生出一个奇怪的想法:江水有固定的自西向东的流向,那条唯一的入川公路因此也有了自西而东的固定走向,不论人、车,都是与那条大河同向移动的,不舍昼夜。虽然也有人、车从东面移动到西面去,我只觉得那只是一些意外。

路过白水,客车会有短暂的停留。那时,我的眼小且拙,原本没有见过更大的世界,又常把自己喜欢的所在看成深广辽远的,哪怕此所在确实小巧玲珑,我也愿意将其看得很大,并让自己全部身心融入其中,自得其乐,罔顾其余——真的,少年的躁动之心极少反顾自己的轻浮与蒙昧;我的心量也是狭小到随遇而安的——匆匆一面,未能识得白水全貌,亦未留得更多感想在心里,但已觉得,作为一个小镇,白水完全可以做我的第二故乡了。虽然我只是偶然路过,并且只是仓促的停留,但它的丰盈与妖冶已在我心中凝成永恒,把我的心牢牢抓住,至今没有松开。

少年气盛,心多浮荡,而彼时的所有妄想在日后尽可以变作快乐源泉和永不衰竭的活力的。

颠簸半日,时醒时睡。醒着的时候,以一种长期固定的姿势看着车窗外魁梧的大山迎面而来,旋即擦身而去;睡着的时候,居然有小梦飘忽而至,而梦境,全都回响着酣畅的水声。梦中,我亦能知,那些酣畅的水声是从我醒着的时候一同悄悄溜进我梦里的,那水声似在提醒我:你没有远离大河,你也没有熟睡……

车停了,司机告知:白水到了,下车吃饭。

白水?我的心里猛然生出莫大的惊喜与疑问:水是白的;水何以而白?它何以在一瞬间把我的心志引领到极古老时、极遥远处,彼时彼地的温婉与富饶是极其丰沛的?

暂无答案,但白水一名已足使我心向往之。恍惚之中,我蒙眬有知,自己此前似乎到过此处,也曾在这里生活,只是记不起具体的年月和人物,今日此行,是故地重访而已。

我很奇怪,而奇之怪之,是因为白水其名相当古老而亲善。我尚未踏入白水的土地,感觉已经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了。我的鼻子已经闻到古老的烟火气,眼前仿佛闪烁着灿烂的夕照、浮动着旺盛的烟火。十指之间,好像也有温润的水洇映开来。觉得自己方巾束发,身上的衣服,也变成了阔袍大袖的……

如果我曾罹患臆想症,症结应当生于白水了!

进入一条街,亲见的繁华与温厚远在我的猜想之上!

没有见过那么密集的瓦屋,没有见过那么低矮的屋檐,它们都显得慈祥而平安,平安到让我的灵魂不受楼高百尺的侵扰,而岁月的流速,顿然减缓;没有见过那么小巧轻盈的廊柱,没有财大气粗的威逼与喧嚣把我推开很远;没有见过那么暗红的朱砂铺板,在各家店铺门前用棕绳捆扎成一摞一摞的,稳固、牢靠;没有见过门前的石阶被鞋底蹭磨得那样青光闪耀;没有见过那么繁杂的货色让我耳热心跳,而诸如琳琅满目之类的说辞已是十分的寒碜、猥琐了!没有见过那么多的餐馆和熟食店,没有见过那么浓重的红油、那么色彩斑斓的麻辣料、那么形色各异的杯盘碗盏坛缸翁罐;没有见过那么熙来攘往挤挤挨挨的行人客商,俨然春塘鱼贯。没有见过那么大的酱甑、醋缸、茶壶、酒坛。没有见过那么精致的稻草鞋,那么黑的头帕,那么老而矍铄的人身穿那么长的青衫,还有那么黑黄难辨的水烟壶、那么粗的烟锅杆;没有见过那么金黄的旱烟叶和水烟丝,没有见过那么繁忙而热闹的酒肆和那么悠闲的茶馆……没有听过那么热闹的“龙门阵”,那么韵调抑扬的叫卖声,那么响亮的擀饼棒,那么诙谐别致的讨价还价声和酣畅的笑谈……

没有见过那么漂亮的女孩子,操一口纯正而悦耳的川音,把我眼前万头攒动的街道变得温暖而透明——

女孩子!太漂亮了,笑着,从一家店铺里出来,穿街而过,进入另一家店铺,确乎是从一家化妆品店进入一家花饰店,俨然一只蝴蝶从一丛花飞到另一丛花,花丛都是灿烂的,但那女孩子比哪一丛花都要鲜艳……

青春少年的好色之心,乏恶可陈。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无论如何都应该长大了或者突然长大了,觉得自己的人生大可以白水为家永久停留。世间有无尽的喧嚣,于人而言,无所谓听与不听看与不看,唯在爱情生于心底的时候,烈火升腾一般不可遏制的灵魂冲动,可将一切险峻的沟壑填平,亦能把一切令人昏昏欲睡的平庸唤醒。一切芜杂的人生企图,都在爱意萌生之际变得无足轻重。

到花饰店里去看看吧,世界已经浓缩在那一个屋檐下了,低矮的屋檐给我预留着一个观赏世界的出入口。

店铺里浮荡着温馨爽朗的气韵,鼓荡着丰沛的和风、飘洒着温润的春雨,而阳光,芬芳清润的阳光,已把一切穿透。仿佛所有的绢花都活了,都带着晨露在微风中摇曳;好像所有的蝴蝶结都变成真的蝴蝶了,在馥郁的空气中轻盈飞舞。每一片粉色应该都来自桃花,每一片红色应该都来自大红盖头和红灯笼。店里有一种融融的暖意,而那种暖意也应该出自那个女孩子的体温。

那么熨帖的喇叭裤,红棕色的。那是世间最优美最饱满的线条,那是世间最热烈最年轻的颜色。那种颜色代表的情感对我是一种极大的鼓舞,它召唤我年轻的心,在春天里尽情高歌勇敢飞翔!

貌似进店观光,其实我在偷窥。

时至今日,我都不敢对自己更多地复述我当时看到的情景,它会让我的心颤抖不停,我很惧怕再次触碰那份深重的爱意,把我年轻而易感的灵魂搅得不再太平!

自从离别那个春天,我常想起杏子,是熟透的性子。也许,那种深植我心的拳拳之意一并来自于女孩子身上杏黄色的夹克,那个女孩子的样子也便很像熟透的杏子。她的体香应该与杏子的香味相同。她的肌肤也应该如熟透的杏子,弹指即破。

女孩子在陈列架上摆弄什么东西,一直没有转过身来,我看到的确乎只是她的背影。

那时正是春天,春寒未去,但花事正盛。沿途经过的村镇、田畴、旷野,桃杏诸花开得正艳正浓,到处都点染着粉白红艳、金黄翠绿,随时随处可引发人生大梦。众芳皆然热情洋溢落落大方,唯独桃花孤僻冷艳,不事声张,高于凡尘之上,远离庸碌之乡。过度的矜持也便有些小气了。火红的杏花,相当热烈奔放,只是野气多了一些。那女孩子,不像桃花,也不像杏花,她像熟透的杏子,不小气,也不带有十足的野气,她只是现成的熟透的样子。她一定吸纳了足多的阳光,才那样光华大放,而夏天,应该提前在她的胴体之中风吹云动了。

司机召唤乘客们上车。半小时就这样过去了。

我把脸从司机身上转回店里,女孩子不见了。

花饰店像一座花园,恰逢春天,群芳吐艳,蜂围蝶阵,我这个并不自由的观光客,就这样很幸运地偶然路过一个叫白水的地方,幸运地邂逅一个美丽的女孩子,但又错失那个那孩子,我所看到的春日花园空荡荡的。

用心太深,在时令给我的春困之上,美丽的女孩子又给我深深的感伤。我知道春天会从田畴旷野上消失,从道路两旁消失,我所乘坐的客车,它无论如何都不能追赶春天远走的脚步,但它一定会离开白水这个小镇。我,注定要从小镇上离开,坐上车,奔赴预定的远方。而白水镇,尤其是那个花饰店,是我今生到过的遇仙桥,是我今生修炼的明经洞,途经此地,我脱胎换骨了。那个女孩子,是我的灵魂第一个附着处。

知道爱,遇上爱,我也就长大了。我才明白,作为男子,在这个世界上他最需要遇到什么。我也突然醒悟,在遇上之前,他自己也有许多需要提前做好的。而那时的我,差不多什么都没做,只是一个热衷于浪迹天涯的过客。爱的生发过程有一个喜剧性的序幕,一者稽留某处,一者偶然路过;演出现场大都历时很短,而哀伤的剧情总是在舞台之外继续上演的。

剧未终,人即散。除了惦念,连回眸的机会都没有的。

班车开动了。在司空见惯的司机,白水镇只是一个苍白的路标;在我,则是灵魂接受洗礼的神坛。长大的心,把白水镇装进去,把花饰店装进去,把女孩子装进去,把那个春天装进去,作为我独自受用的温柔之乡。

丝雨忽来,飘进车窗。白水镇已在身后,目之所及是水流平缓的白龙江。江边有戴着斗笠的淘金者。江面上有木舟,或在捕捞,或在渡客。漫不经心的棹橹搅动江水,懒洋洋的水花没有声响。它们应该领会我的感伤了。

很想停下。但必须离去。

起风了。密集的雨点提醒我,我在车上,车在路上,白水镇越去越远了。

江面起皱了,仿佛白杨树林经风吹拂,杨树叶子全都翻起了叶背,白亮亮的。白的涟漪和白的雨雾融为一体,舟子及木舟,如在云海中飘游。

我明白了:白龙之水,至此即白!

固执与叛逆,是青春少年们难以超越的人性藩篱。血热气盛,那道藩篱,自己常常又是视而不见的。所有美好的祈愿都经想象放大又放大,追求的目标往往就成了绝对的。狂放少年,在浑噩岁月中任情蹉跎,至于瓜熟蒂落,堪足检点的已经所剩无几了,足可圈点的,唯有人在其时可贵的勇气。

我有此勇气,我曾专程重访白水。

恰好也是春天。一下车,直奔那条街。还是那个店铺。但不再是花饰店,店主也不再是那个女孩子。想打听,但终于难以启齿。我内心的感伤无法言说,但还知道,我那时需要看一场无边丝雨。我确信,白水还是白水,它会永远留在那里;街道还是街道,店铺还是店铺,岁月还是岁月,只是,物仍是,人却非。

我只能按照自己的方式为自己开脱了。我想,无论那个女孩子在哪里,她的灵魂的一头一定维系在白水。我又来了,虽然无法确定那个女孩子在与不在,来与不来,遇或不遇,但我相信她的灵魂不会永远离开白水。白水还在,我尚可以让我的灵魂在白水暂且逡巡,寻访她的灵魂留在此地的踪迹。

我的好奇与倔强注定让我走向一个空洞的舞台。

离开白水,把所有迷茫与感伤带回原处,藏在心里。

总是春天。下雨了,白水更白。因爱感伤,那是一种自找的病,患病者,只能借由时间和忍耐康复起来。

我和白水相互远离,我的青春之病遮盖了整个世界。满腔哀默随漫天丝雨落入江水,很沉重,恐怕今生今世都难以打捞、找回——为什么要打捞、找回?难道爱的哀默还能变成爱的欢愉?

那么,让它沉入江水也许更好些。

自此以后,岁月漫长且平安得让我感到幸福。但有机会经过白水,即便无法停留,我也要引颈张望,看看那些瓦屋,看看那块天空,看看白龙江流经此地的样子。看过之后,我发现我未曾衰老,世界也是完好如初的。

又某年,再入川。将至白水,依江而行的公路突然拐向山里,我正诧异疑惑之际,同行者告之曰:前方正在兴建一座中型水电站,居民迁移,公路改道,如此而已。

那么,白水镇将在江水之下了?

是的,白水镇已经在高峡平湖里!

出于各种原因,我每年都会入川。每到白水地界,我都会想起白水镇,是当年的白水镇,而不是路边那个新的。新白水,那是一个很时尚的小镇,比当年的大了许多,漂亮了许多,我有理由爱上它,事实上,我从内心对它也不排拒。只是,我再也无法重访当年的留情之地,这一份失落是新白水无论如何都不能帮我找回的。

世情剧变,行情剧变。如今的客车司机为了多拉几个半路上的乘客,都争先恐后往前飞奔,连中途吃饭休息的惯例也被打破。不停车,我与新旧白水都是擦肩而过了。

三年前,高速路开通;一年前,兰渝铁路开通,自陇入蜀的道路大范围改线,我每年必有的入川出行,沿途所见全是新的风景,但也全是只可凭窗一瞥的匆匆风景,若无专访的必要,沿途村镇,在我,也就永远陌生了。

我的行足再也不会到达白水了。但白龙江水可以到达,它还能在从前的白水镇稍事停留,以深度包容的形式流经白水。

白水镇,它在水中,更在我的心里。

我常见到库区广阔的水域。但有风吹,水面上总会泛起千顷涟漪,白亮亮的。平湖出高峡,风至水尤白!白茫茫的水面,让我想起那个古老的白水镇外江水之白。

世事难期,幸好白龙江还在,我还可以寄情于白龙江不舍昼夜的汤汤巨流。失落之外,幸福的记忆犹在,人生也便不至于彻底的苍白。

可以确定,我还生活在白龙江水系——我会永远记得,这条大江会流入一个很大的库区,而水库之下有一个古老的小镇,它叫白水。


  2017-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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