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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崔连俊

2020-09-17叙事散文朱竹
崔连俊崔连俊是我身边的一位老朋友,他脸膛黑红而圆润,从相貌上看不过六十的样子。但从走路上看,半端着肩半仰着脸,两条胳臂侘傺着,迈着频率极高的小碎步,给人以随时随地要向前倾倒下去的感觉,说他年近百岁也会信以为真。而他实际年龄是七十七岁。他是河

崔连俊 崔连俊是我身边的一位老朋友,他脸膛黑红而圆润,从相貌上看不过六十的样子。但从走路上看,半端着肩半仰着脸,两条胳臂侘傺着,迈着频率极高的小碎步,给人以随时随地要向前倾倒下去的感觉,说他年近百岁也会信以为真。而他实际年龄是七十七岁。 他是河北沧州河间崔儿庄人(哪个乡镇的,他已经记忆不清。他说他有许多事儿都忘得死死的)。离河间很远,离沧州倒很近,不足三十华里。其家乡的土地实际上是与沧州相连的一片涝洼盐碱地。由于盐碱的浸湿,地亩产量极低。所长出来的麦子高不盈尺,结出的穗头宛如大拇指的指甲盖,有时候连种子也收不回来。在那个年代,如果让钱学森看一眼河间地头的麦穗,他就不会在人民日报发文,鼓噪太阳投入土地的热量能转换出亩产万斤粮。地亩不能增产,人口却急剧膨胀。马寅初发出的科学警告,却被认为是马尔萨斯反动人口论。在崔连俊这个家庭里,荏苒不过十余年,就添丁七口,从三口之户变成十口之家。全国人口呈几何级数增长。七个兄弟姐妹他崔连俊排行老大。老大的职责是哄孩子,哄了老二抱老三,抱了老三背老四。他用他的童年开办一所自家幼儿园。他这个园长只上过一年半学,上学时板凳下边还爬着个妹妹,斗大的字他不认识几升。 由于孩子多劳力少,全家一年劳动所挣的工分钱,不够全家买口粮钱。入不敷出,秋后结账不得分文,倒欠生产队三块八毛钱。这三块八毛钱可是一笔巨额债务,因为除了工分没有其它任何收入来源,就是砸锅卖铁也不值三块八毛钱。为了还上三块八毛钱,他才不得不从家出走,也正是这一次出走才改变了一家人没有被饿死的厄运,挽救了一家九口人的性命。 那是1959年秋后的一天,他还不满十八岁。他从食堂里领出来两个白薯面窝头,背着个小铺盖卷,背着村干部偷偷地溜出村口,成了一名挣脱公社大集体束缚与管制,走向社会的“盲流”。他来到沧州火车站,他要独自一人闯关东。兜里分文不名,无钱买车票,只能去扒车,客车不让扒那就扒货车。四天三夜的路途生涯使他终生难忘,他吃过他人丢弃的苹果核,喝过自己尿出来的尿。他终于来到目的地牡丹江,投奔一位老乡。老乡问他给谁干活?谁管饭就给谁干活。他回答得干净利落。干活就是为了填饱肚子,因为他的肚子总是填不饱,从他记事起就不曾填饱过。老乡把他引领到牡丹江钢铁厂,一日三餐都能肚儿圆,吃饱了饭的崔连俊,好像换了一个人一样。干活不知道累,别人干他干,别人不干他还在干。分内的他干,分外的他也干。其实对崔连俊来说,没有什么分内分外之分,只要身边有活他抄手就干。他感觉牡丹江就是梦中的天堂,他老家河间是现实中的地狱,他是一步从地狱来到天堂。有一天下班回宿舍,面对西天那片火烧云,居然哼出来“一月一更里”小调,那是河间人口口相传的小调。他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哼故乡的小调,原来小调很滋润还有一丝甜味。 奇迹发生了,他在钢铁厂只干了一个月活,一个月下来他居然被评上了厂里的劳动模范。他生平第一次戴上大红花,第一次入镜头被拍照,他咧着大嘴笑,在阳光下笑得那么灿烂。他现在的老伴就是在那个时候看上了他,老伴当时仓库里的保管员,是工厂里一朵人人歆羡的鲜花。劳动模范自然所拿的工资也最多,四十七块五角。崔连俊他活了十八年第一次见到这么多钱,发工资的当天他急匆匆地跨进邮局,留下七块五角做伙食费,所余四十元全部寄回了老家。他知道家里急需要他这笔钱,那该是一家九口的救命钱。 此时此刻那崔连俊老家发生了巨变,共产主义食堂已经解散。一连数十天阴雨连绵使地亩绝产。家家户户无米下锅。吃树叶,啃树皮,煮野菜,食棉花籽。饥民开始流动逃亡,云集到沧州火车站。政府严厉流民扒车,无票不能外出,均原地遣返回家,不能饿殍遍野,只能于自家炕头非正常死亡。唯独崔连俊一家人例外,可以乘车千里迢迢来到牡丹江,挣脱死神的纠缠,因为崔连俊父亲兜里有儿子寄回去的四十元钱。 崔连俊面对父母六个弟妹外加一个瞎爷爷九口人的从天而降,崔连俊愣了,崔连俊傻了!他走路,别人喊他他居然没听见,因为他在想事。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九口人要住处没住处,九口人要吃的没吃的。他在发愁,一个不满二十的小伙子,乌青乌青的黑发硬是愁出来两绺白头发。他愁得吃不下饭,他愁得睡不着觉。一个有身高有体重的结实汉子,硬生生地只剩下一身骨头架子。民以食为天,他跑细了腿软磨硬泡磨破了嘴皮子,以自己的劳模说事,好在那时的共产党还想为老百姓办事,使他得以从有关部门弄来临时户口,临时购粮本。每人每月三十斤定量,三十乘以九全家是二百七十斤,他本人于钢厂五十余斤的定量除外。瞎爷爷哭了,搂抱着孙子流下来两行热泪。全家挤在一个临时搭建的工棚里,父亲母亲跪下给自己的父亲磕头,他作为孙子也跟着跪下磕头,哗啦一下子六个弟妹都跪下了磕头,原来是在为瞎爷爷七十岁寿辰举行了一场生日宴会。宴会没有蜡烛,没有蛋糕,只是吃了一顿饺子。相隔四十七年崔连俊他回老家了,他住在侄儿家里,才知道与自己瞎爷爷的同龄人,于当年一个不拉地饿死了,就是于自己父母同龄人也走了十之六七,而几岁的小孩子也和老年人一样全部上了西天。原来那老与小是最经不起一饿的群体,是人中最为脆弱的群体,是最容易站在死亡大军前列极易倒下的群体。崔连俊一个人保卫了一家九口老小没被饿死,可谓功高盖世。


始建于1958年的牡丹江钢铁厂来到1960年下马,工人转入双鸭山煤矿。自此他又成了一名每天下井的煤黑子,一干就是四十年。四十年他的脸是黑的,他的身上是黑的,他的双手是黑的。唯独那胸前的大红花不是黑的,而是红的。如今瞎爷爷与双亲都已经走了,遵照老人的遗嘱把他们的骨灰盒带回了河间,埋葬于小崔庄那片盐碱地。人们总是认祖归宗故土难离,愿他们安息。老人的事是他一个人操办的,自己结婚生子的事是自己一个人操持的,下边六个弟妹的成家立业也是他经手的。所以他那少白之头从额前白到两鬓白到周遭白,直至其后一下子齐刷刷全白。那是愁白的,那是累白的,那是操心操白的。那是六十年岁月沧桑巨变染白的。
崔连俊和他的爷爷父亲一脉相承,一生勤劳笃实忠厚。他以他一生一世的苦难经历影响教育两个儿子,两个儿子勤勤恳恳地学习,两个儿子正正当当地做人。两个儿子上学不用他管,两个儿子结婚不用他管。他们不能操心一辈子的老人再为儿女操心。如今两个儿子都是众人仰慕的大款,有人说男人有钱要变坏。崔连俊说,谁变坏我的儿子也不会变坏。因为他们有着父亲薪火相传的强大基因——劳动起家,本分做人,才能如诗如画!

崔连俊迈着小碎步从一处三亚高档绿化小区走出来,海风徐徐,浓荫匝地。那是大儿子为了他老两口冬天来养生置办的房子,所花是二百万。看着他向前倾的身子,真担心他会倒下去。我提议他拄拐杖,他回答得不拄就不拄。他告诉我天热了该走了。去哪里?北戴河。那儿有第二个儿子为他们老两口置办的豪宅。那儿的幸福不会比三亚小,只能比三亚大。问我去不去,可以住在他家。被我婉言谢绝了,归来后感动之余敲出来上述文字,以示对老朋友的怀思与轸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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