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小城的夏季盛宴

高原小城的夏季盛宴
汤如浩
如果需要找一个季节，我觉得应该是夏天。
当祁连雪山逐渐潮润明朗起来，黑色的雄鹰披着玄色的大氅，在蔚蓝高空的白色云朵间傲然巡游，翼翅的缝隙里播撒细碎的金色阳光，锐利的鹰眼冷漠矜持，闪光的鹰爪凌厉血腥，忽而斜刺里穿插飞翔，俯视的角度，显得格外炫酷，这时候，就意味着，高原的夏天悄然而至，毫不意外。
还需要找一个角度，从雄鹰的视角散射目光，从东南西北的高地环绕关注，从一个跳出泥土之外的高度俯下身体居高临下凝眸张望，那么，一切似乎都可以向最合乎心意的方向发展、过渡、提升，于是，夏天高原小城最柔软最鲜明最让人难舍的一面，必然纤毫毕现、袒露无遗。
一
手机拍照片，应该自生态园始。
好多人都说拍得好，收获了那么多赞。我相信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厨师，那么，不想被人夸奖的学生不是好拍客。我是个顶呱呱的好拍客，沿着二中旁边的树根（假的）小径正步走，东张西望，随手拍，开碎黄花的蒲公英，马尾松毛茸茸的新叶，榆叶梅粉红色的花骨朵，连翘鹅黄色的伶仃叶片，多肉植物肥肥胖胖的身躯，二中院子里赭红色的仿古凉亭，悉数收纳。
还有几株孤零零的杏花，或远或近隐现，娇嫩嫩，粉嘟嘟，白里透红，颤颤微微，探出嶙峋的虬枝炫耀，真是绝佳的搭配。仰拍，天老高老高，蓝得透明，令人窒息，几朵云，絮状的，毛茸茸，轻飘飘，漫不经心溜达，比我自在，比我悠闲。还有各种鸟，乌鸦、伯劳、喜鹊，麻雀最多，躲在隐秘的角落，卿卿我我耳鬓厮磨，或者还在酝酿别的什么，都被我惊动了，瞬时启动运动模式，自灌木、草丛、树枝扶摇而起，作惊飞状，甚至模仿小资男女夸张的语调，似乎在发泄不满。叫声不同，情绪绝对千篇一律，像我的学生写的作文，扭捏，程式化，对我鄙夷、蔑视、嫌弃的声气，像事先商量好了似的。不凑巧破坏了它们的小情趣、小秘密，我于心不忍，只好嘿嘿陪笑，有意的冒犯固然可恶，无意的打扰完全可以予以原谅，应该不在追究罪责之列。但是它们不接受，不承认，不理睬，纷纷弃我而去，毅然决然。真是些斤斤计较的家伙！我看不见它们的表情，只看见它们曼妙的身姿进入镜头，多好，只轻轻一个拇指摁下，全入吾彀中矣。
在人工湖的木桥上漫步，亭台的影子、绿树红花的影子、新修建筑天蓝色幕墙的影子，层层叠叠，都在水面上寂然波动，累加的影像似乎是久远的默片，古旧而新颖，阳光倾泻下来，我拉长的身影也会来凑个数儿，天地人同框，构图几可脱俗。换一个角度，祁连雪山的影子，也会飞奔而来，偷偷携带云朵的倩影，投影在波心，各种亲热，各种POSE，明明就是虐狗的秀恩爱。此时此刻，人工湖如果是一个舞台的话，它们无疑举行了这一场各样色彩的才艺秀，赭红、碧绿、天蓝、雪白、粉红，轮番登场，本真展示，相互交融，又各自为政，一个小集体占领一块风水宝地，又互不相让，像一个奇异的梦境，色彩缤纷，喧闹不已。
甬道弯弯，向各个方向延伸。草坪高低起伏，模仿草原的弧度，马尾松、垂榆、侧柏、红槭、白蜡，各种灌木，各种多肉植物，都是有意的布局，栽植各种的几何图形，圆弧、三角形、椭圆、菱形，这样摆布的好处在于，无论从哪个角度平视或者俯瞰，甚至仰望，眼前都会产生深浅，高低，错落，因而有立体感，当然，主要是油画般的画面感，所以，穿行其间做一个善于构图的摄影师，其实是一件相当容易的事情，不需要调焦，不需要注意景深，不在意白平衡，只需打开镜头，按下快门，只要画面不虚化，都可以成为上等的风景摄影佳作，一点半点都不用去逢迎虚套。遇到丽日天晴的好时候，甚至可以想象提升自己身体的高度，像无人机一样俯视大地，生态园的全貌尽在眼底。人工湖变成溪流的模样，兵分两路，从解放大道延伸段两侧成为书画大师，圈、点、勾、画，压、钩、格、抵分别穿过数截木制廊桥、几处原石垒砌的缓水拦坝、几座挑檐的仿古亭台，高高低低，叮叮咚咚，向西北方向聚拢。假山、高地、草坪，应势随行，花草树木，星散点缀，偌大的广场彩旗飘飞，广场舞的队伍渐次庞大，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散落各个角落，衣袂翻飞如彩蝶，也是花红柳绿，辅以天空透明的蔚蓝洁净，九百亩生态园的全息影像，也就在镜头中反复定格了。
固然是一处有人为痕迹的景观，然而高原下小城的富足恬淡，似乎也就在这里了。
二
十万亩油菜花在蓝天白云下大片大片怒放盛开，会是什么样子？
七月的阳光从绿树的罅隙中散落下来，将叶片和白杨树的轮廓清晰地映在道路上，描绘出曼妙玄虚的阴影，变幻出各种奇形怪状的样子，时隐时现，斑驳陆离。纷飞的白蝴蝶舞姿翩跹，黄蜜蜂嘤嘤嗡嗡的扑翼声自耳际滑过，啁啾的鸟雀在头顶画出一条漂亮的弧线，蚂蚁在路边堆起蓬松凸起的硕大土丘，田野里水井苗条的减压塔高高耸立，远处的小村白墙红瓦静谧如初，银白的雪山在碧绿的树梢露出半截娇嫩的媚眼，雄鹰的身姿矫健苍劲如匈奴的单于巡游四方，高原的夏天，色彩、构图和声响，就足以打动每一个路过的行人。
事实上，这样的细节没有过多吸引过往人们的视线，他们眼睛早就平移出去了，对此漠然置之，视而不见，因为，有更好的东西吸引他们，他们把这些都忽视省略了。他们从树叶的缝隙中，伸长脖子，向远处张望，像被神秘的巫者被下了蛊，目不斜视，旁若无人。茂密树林那边的田野，大片的油菜花开得正好，似乎只有一夜的翻腾喧嚣，油菜花就从阔大肥嫩的绿色叶片间挤挤挨挨，蜂拥而出，像听到了谁暗中的鼓动怂恿，都憋足了劲头，使出了浑身的气力，似乎在同一时间，小巧的花蕊没有一个不绽放泫然盛开，它们拥挤着，吵闹着，你争我夺，唯恐落后半步，阳光下，繁杂的花朵扎堆攒动，像打开了一扇久闭神奇的大门，它们迫不及待，一朵，两朵，千朵万朵，一千万朵油菜花在田野里泅渡，一千万个精灵在向你卖萌，它们齐刷刷被刷成大片大片的炫目金黄，猛不丁出现在这里，转眼又盛开在那里，山脚下、缓坡上、田地里，遍地都是，随处可见。漫天地里的油菜花无边的金黄色彩，成群结队，气势汹汹，令人惊骇，已经完全把人诱惑了，迷住了，沉醉了。
洪水以南，国道227线向祁连雪山延伸，公路两旁，油菜花肆意蔓延，像忽然间发动的一场有目的的暴动，摇旗呐喊，攻城掠地，到处是它们占领收获的地盘，旌旗招展，锣鼓喧天，高天蔚蓝大地黄，祁连山下油菜香。这片高原上的小盆地，昼夜温差大，日光强烈，加上祁连山雪水的滋润，最适宜油菜的种植。每年三四月间，播种下地；五六月份锄草施肥浇水，七月份一到，油菜花次第开放，像溃堤的汪洋大水，湮没了所有土地。洪水以南，油菜的质量最好，品相最佳，产油率高，收入产出亦高，观赏价值和经济效益两相宜，粮农的种植热情高昂，在扁都口外看油菜花，成了盛夏时节人们避暑游玩的一种崭新时尚。我经常看见挂外地牌照的汽车，纷纷泊在路旁，双闪大开，男女老幼，弯腿弓腰，或者摆出各种POSE，都是行家里手，端着短枪长炮，将那些金黄的颜色拍入相机，就觉得把最美好的瞬间给留住了。
有人说，七月错过了民乐扁都口，就相当于错过了最美的夏天。你真幸运哦，这个时候，驱车直奔扁都口看油菜花，其实是最佳的选择了。
扁都口被古人称为“大斗拔谷”，海拔3500多米，南通祁连县峨堡镇，北达甘肃民乐炒面庄，地势险要，山势峻峨，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也是商族通行的重要通道之一。峡谷两侧奇峰耸立，峭壁突兀，怪石森然，叠嶂无穷，227国道穿谷而过，谷中山溪蜿蜒而行，如一条银链嵌镶山间，溪旁青草茵茵，牛羊遍野。站在扁都口向北张望，油菜花像一条金黄色的绒毯，铺展在大地之上，无边无际。高空蔚蓝，山峰葱翠，村庄白墙红瓦，碧树环绕，蝴蝶纷飞，蜜蜂嘤嘤，那该是怎样的景象呢。
张承志曾经在扁都口流连忘返，在《视野的盛宴》里，他深情地说：“世上有许多地方，人若是无心，则一生都对它们不置一顾，而对其钟情者，它们加强力的磁石，引人千里远投。扁都口就是这么一处地点。”为了更本真更多角度地还原扁都口的景色，他拍摄照片的方法别出心裁，与众不同：“我有一个习惯，用自己的身子做轴，脚跟旋转，慢慢转着，保持水平——尽力把宽阔的风景多少拍些下来。”其实，他也是这么做的，对于扁都口的风景，他娴熟地运用了广角接片，永远地留在了相机里：“这事我已干了多次，在扁都口也一样，我总是用28广角，兴致勃勃地制作一个接片，不管它们能否应用(注：大都无法印在书上。因为不仅有倒霉的球面差和错茬口，而且哪家出版社也不愿给我加印宽银幕)。”这就是扁都口，带着浓郁的文艺范儿，有别样的风情，用色彩和深邃，吸引着每一位虔诚的行者。
所以，七月阳光下，你站在扁都口的最高处向北凝眸远望，此时凉风阵阵，十万亩油菜花向你招展，俯仰摇曳，袅娜生姿，就展示出了最美最璀璨的一面，它们是最壮观最绚丽的金色海洋，与雪山、绿树、飞鸟一道，将高原的原风景，一股脑儿呈现在你的面前，让你猝不及防，顿时失语。
三
七月的圣天寺绿树环绕，一片静谧。
如果不是虔诚的善男信女，这个时候到圣天寺拜谒，会有别样的感受。
圣天寺坐落于小城民乐的西北角，邻洪水河而居，始建于明永乐四年，至今已经有600多年的历史了，现有僧尼22人，是陇上第一大尼姑庵。相传明嘉靖皇帝夜梦金山雪峰之下，步步莲花。御吏释梦道：佛经有唐女故事，谓唐女步步生莲花，此为吉祥之兆，万民之福也。帝即派人向西北方向查寻，访得洪水金山脚下果有此寺，帝大悦，遂以崇天圣道之意，取圣天菩萨之名，赐名“圣天寺”。从此之后，香火鼎盛，绵延至今。但是，建寺以来，沧桑变幻，几度兴衰，止改革开放，仅剩大殿三间，令人唏嘘不已。近年来，信众僧尼殚智竭虑，胼手胝足，大雄宝殿、经堂、钟楼、鼓楼、天王殿、斋堂、僧舍、大悲楼、万佛塔先后拔地而起，数百年古寺，已然焕发新生。如今，新旧建筑均已焕然一新，规模宏大，雄伟壮观，殿宇巍峨，回廊曲折，雕梁画栋，金碧辉煌。三宝佛、十八罗汉、四大天王、观音菩萨或端坐莲台，或肃然静立，形态各异，栩栩如生。珍藏于诵经堂内的檀木雕刻的金饰千手观音佛像，更是巧夺天工，叹为观止，是本寺的镇寺之宝。寺内松柏青翠，古刹流芳，给人一种庄严、肃穆、清净之感，是僧尼信众、红尘居士绝佳的清修之地。
当然，在古刹静听梵音、默诵佛号之余，向四周张望，另一番景象就出现在眼前。古寺之南，一座苏州园林式的公园回廊曲折蜿蜒，挑檐高耸，画梁雕栋，古意盎然。沿着回廊漫步，青草绿树，鲜花楼阁，一一映入眼帘，恍然如真正进入了苏州园林，万般图画，皆入眼眸。向西抬眼望，湖泊碧水荡漾，湖中小舟穿行，船中时而传来儿童天真烂漫的嬉笑打闹之声，与鸟鸣水声风声一道，混合成一曲悠扬的慢板，咿咿呀呀，顿挫抑扬。湖的中央，小山丘高高耸立，绿树成荫，一座挑檐凉亭斯雄鹰展翅，似乎想要飞掠而起，翱翔于蓝天之上。远处的万佛塔高可接天，成为嵯峨的制高点，在空透蔚蓝的天空下，金光灿烂，熠熠生辉。绿树、红亭、黄塔、蓝天，再加上远处洁白的祁连雪山的银白莹光，这一切，似乎是最好的色彩搭配，层次分明，远近适宜，宛然天然的油画。以此为背景，拍一张照片，完全可以和专职摄影家传颂之佳作相媲美，几乎不分伯仲。继续向西行走，假山、亭台、草地一一呈现，令人眼花缭乱。曾经荒芜偏僻的洪水大河河滩，已经被整饬一新，旧貌换了新颜，河道衬底，河岸镶边，水流清澈，哗哗向北流去，一路低吟浅唱。河堤上，观景台、休闲亭、题字刻石随石制甬道在碧绿的树木间蜿蜒穿插，清风习习、鸟鸣声声，恍如又一次进入江南园林之中了。随着生态恢复工程的逐步推进，如今，圣天寺、民乐公园、西区公园几乎合二为一，成为了高原小城一处风景宜人之地。于某一个特定的时候，如果步入小城之西，聆听圣天寺梵音轻呗，观赏民乐公园流水曲觞，感悟西区公园洪水河涛声祁连山雪峰，盛夏之爽意，油然而生，高声放歌一曲《青藏高原》，高音就直插云霄里去了。
古寺有佛藏禅意，雪山无声生清流。
高原小城的夏季盛宴，有花，有树，有飞鸟，有雪山，有清凉，有古旧意，适合静观，适合怀旧，亦能够入画入诗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