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片溅起的水花

那一片溅起的水花
　　那是很多年的事情了，我会经常想起一些相关的过往，而且会吃吃地追忆着其间的每一个细节。
　　老屋前面有个水塘，不过一两亩的水域，平时能库存点水，能饮个牛泡点麻头什么的，到了干旱的时候还能对付着缓冲一两天，所以每个村子都会有三两个这样的山塘。
　　饮牛指的自然是牵着牛到山塘里饮水。牛的肚子很大，喝起水来很厉害，手牵着牛在边上要等好长时间才能结束。尤为沮丧的是老牛喝着喝着还来劲了，径直往水里走去，幼小的我们想用那根纤细的牛绳想把它拉回来，断然是不太可能的，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喘着粗气在污浊的水里肆意地戏弄着水花。唯一欣慰的是毕竟还有一批苍蝇包围着它，寸步不离，看着它在那儿头动尾巴摇地折腾着，心里挺美！
　　看来，阿Q精神还是有基础的，连一个孩子在遇到郁闷的事情时，都会很本能地通过幸灾乐祸的方式来安慰着自己，渐而获得平衡。而牛宁愿被苍蝇不间断地欺凌竟还是决然地腻在水里，又说明着水的魅力——尽管，那只是一片污水而已。
　　山里出产苎麻，长在地里，需要剥回来经过浸泡然后才可以褪下麻皮，再经过晾晒就能换钱了，满山的苎麻最好的栖息地就是这水塘。每到夏天，山塘四周绿树成荫，人们总能找到合适的地方，搬一个板凳，庇护在绿荫之下，完成打麻的工作，那麻自然也是在山塘之中捞出的。
　　还有一些树木不经过水的浸泡也不能使用，所以，剩下较小的空间又多半被各种杂树占据了起来。
　　山塘就像山村的缩影，包容着它所能包容的所有东西，且藏于身下，水面上总是安静而自然。它有时也会和着断断续续的山风，微微地活动着自己的筋骨，从容地延续着自己的生命。
　　好在不是每个时刻都是这样，好在泡在里面的树总归要打捞上来，好在泡麻头也只是入夏的那十几天，也好在不是每天牛都侵占着它的地盘。大多时候，它也是清爽爽的，在满目的叠翠与小桥流水之中，在炊烟如带和牧歌回旋之外，它也够得上是对田园的一洼点缀了。
　　山塘这边，年轻的女子甩着长长的乌黑的辫子轻盈地骑着自行车经过，脸上的绯红宛如天边的朝霞；俊朗的小伙子俏皮地在那边吹着口哨，心里像揣着七八个个兔子，表面的张狂掩不住内心的踟蹰；上学的孩子一脚踢一块小石子慢慢地丈量着从家里到学校的距离；还是那头老牛和背后的老人和谐地蹒跚在坑坑洼洼的土路上，老人的口里衔着永远都不会歇火的纸烟，那烟缕缕上浮，融化在广漠的大气之中。
　　我喜欢模仿着别人用一块小片石向水面上平平地扔着，测试着自己的功力。可我究竟不是强悍的孩子，那薄薄的石片扑腾两下也就沉下去了，而其他孩子的石片竟然能跳到对岸，只恨山塘的直径太小，妨碍了他们的发挥。
　　这些只是小孩子们的游戏，大人是不屑于此类举动的。后来我才知道，父亲已经对这片水域思忖很久了。
　　终于，我见到父亲经常吃过晚饭之后要在外面转悠好长时间，母亲问他出去干什么去了，他只是笑笑，不做回答，现在回想，他的表情可能还有一丝狡黠与神秘。
　　水塘一如既往地平静，就像这平静的山村，除了清晨的霞光和傍晚的夕阳提示着时间的存在与转化之外，人们都不大会注意这些并无多大意义的概念。
　　可是，夏季的干旱与炎热打破了属于我家的宁静。
　　原本夏天干旱是很正常的。每年到了伏天，繁茂的树木呆立不动，知了唧唧地叫个不停，光着膀子的男人和端着饭碗的女人都会瘫坐在自家门口的石阶上，老人们则不停地摇着自家的蒲扇象征性地扇着似有似无的风，更像是在用扇子打着节奏，对付炎热的最好办法尽在他们的诠释之中——这叫以不变应万变，祖祖辈辈这么多年了，这人不还是茁壮地繁衍了下来吗？热就热呗，还能怎样？
　　的确，不能怎样！不过那一年似乎热得有点离奇，上一次下雨都不知道是哪个月的事情了，门一推就只见着太阳，老见着都有点烦了。对大家最有影响的不是炎热，山里数多，荫凉大，找一个树荫或有泉水的地方就能心旷神怡了。倒是田里的水稻，老见不着水，肯定是影响收成的。起初，人们似乎不急，天还能老不下雨？过几天就好了。可几天之后不是这样，人们开始到田里转悠，如此反复着，终于看到稻田干涸了，有了细小的裂缝，最终水稻开始蔫了，有些稻梗都在变黄了，那是生命垂危的征兆啊！找水成了大家共同的话题。
　　之所以不是那么着急，那是因为山里分到户头上的田地原本很少，山里的收入并不完全指望那些薄田的。那些苎麻、那些水果以及做手艺足以养活一家人，种田是不得已的锦上添花而已。
　　可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们的荒芜啊！村里的几个山塘成了稻田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几部水车轮流地架在山塘的出水处，大家自觉地排着队，从中分一杯属于自己的羹！
　　山塘没有泉眼，都是平时蓄水的，天上没水塘里也没有水。现在只出不进，自然越来越少，渐而逐渐能见底了。
　　人们的兴奋是在塘里的水剩到很少的时候开始的。那天不知是谁家正在车水，忽然惊叫了起来，伴随着他的尖叫声，人们逐渐围拢了过来，最后我们这些小孩只有从人缝中才可以看到里面的盛况。
　　山塘缩小了一大半，那些平时隐匿于水面以下的树木露出了原来的形状，不过树皮早已松散，似乎手一拉就能把整个树皮扯下来。由于接近塘的底部，淤泥也忽隐忽现地呈现在人们的眼前——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鱼，四处乱蹦的鱼，四处乱蹦大小雷同的草鱼！我们的眼前是一片片鳞光，还有一片片溅起的水花，更有鱼肚白与碎玉般水花交融的胜境！
　　“哪来的鱼？哪来的这么多的鱼？”人们不太相信自己的眼睛。
　　“还能天上掉下来的？自然是塘里生的呗！咱们这塘什么都往里放，长点鱼有什么奇怪的！”人们的解释虽然合理，但是连自己都不大相信。
　　“管它哪来的，逮住回家吃不就行了吗？”这位应该是实用主义者。
　　父亲出来了：“那鱼是我放养的！”他说得很平静，觉得不需要解释过多。
　　大家愣住了，想想也可能，可是大家愿意听到更多的内容。
　　“就是买了一点鱼苗，然后平时看看，也洒点什么对付着，还好没把它们饿死。养着玩玩，自己没花多少，就是晚上有时给它们引点水，让这儿的水活络了一下”。
　　原来父亲晚上是给山塘换水的，母亲信了，我也信了，大家看来也信了。
　　又一阵轻微地骚动，旋即平静。
　　“你们要吃就拿点回家吃吧！”父亲轻松地说着，然后自己下塘捉鱼了，因为那是我家的鱼！
　　这不是捉鱼，这是拾鱼，随便出手就能抓一条，父亲往岸上一扔，我们就转移到箩筐里了。父亲扔鱼的速度很快，似乎有点先下手为强的意味，而我和姐姐只能嫌放鱼的箩筐太小。
　　人群中终于熬不住了，纷纷下塘。母亲气馁了，埋怨着忙活着一身劲的父亲：瞎折腾什么？叔叔在边上还大声喊着，提示着鱼的真正主人是我家，可他也不太自信。
　　然而，结果不是这样的，人们依然在塘里兴奋地抓鱼。那么个小山塘如何经受过这么多人的捕捉？十来分钟，就不见山塘的动静了，人们手里抓着鱼纷纷上岸，塘面上一片浑浊。
　　走在前面的那个大爷招呼我回家还拿一只箩筐来：“傻小子，一只哪能装下，还说你多聪明？”
　　我怔怔地跑回家又拿了一个箩筐放在原来的那只箩筐附近，只是几步远的距离，立马就回来了。
　　那个大爷把鱼放到我的箩筐里，随后的人们都径直地往我的箩筐边走，一条鱼压着一条，不停地扑腾，溅起阵阵水珠。
　　父亲明白了，母亲明白了，我也明白了。
　　父亲好像有点不好意思，连连挥手，表示着不要，大家也都拒绝，一会儿，山塘边只剩下我们一家四口人以及满满的两箩筐鱼。
　　后来的情节很简单，父亲又让我和姐姐挨家挨户地送了一些鱼，还有一些叔叔大爷的晚上在我家喝酒。那天晚上，家家吃鱼，户户酒香，还迎来了盛夏的一场大雨，稻田得救了，山村恢复了往昔的安详与宁静。
　　至于剩下的鱼怎么处理的，我记得不是很清楚了，毕竟是那么多年的事情了，估计卖了一批，也可能是送了一批给父亲工厂里的那些老年兄弟们尝鲜了。
　　不过那以后，父亲就没有往里面放鱼苗了，生产队集体放了一批鱼苗。过年的时候清塘，每家每户都能分一些，可以放到年夜饭的桌子上，表示着年年有余。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日子要是稀释在每一天里觉得变化很小，可是放在几十年里变化就很大了。一开始，村里修了一条路把山塘切去了一小半，圆形变成了半圆。后来村子集体被外地的大老板们征掉了，他们在那儿建了一个水泥厂。为了抚平噪音和浓烟给村民带来的伤害，他们给村民提供了整齐划一的新村，就像城里的别墅群。山塘和其他的田地一样都换来了不菲的征地补偿费，这些钱最终又分到了包括我家在内的周边的很多户。
　　那一次我回家，就想告别即将被摧毁的老屋。看到人们飞扬的脸颊和抑制不住的喜悦，我却高兴不起来，静静地瞅着这些已经有些陌生的表情，毫无目标地胡思乱想着。那晚人们在我家门口开会讨论着拆迁款的分配方法，一个比一个声音大，终于，一个拳头砸到了另一个脑袋上，然后是阵阵哭声。父母及其他人的劝说并没有能制止住这本不该发生的打斗事件。
　　那时，那半圆的山塘就在我的前面，不过在暗淡月色的映衬下，显得很模糊，就像面前的这些人的脸。我竟回想起二十年前的那副画面：那沸腾的人群，那欢快的笑声，还有一片片晶莹。
　　那是一片片溅起的水花。
　　 [ 本帖最后由 剑鸿 于 2013-1-6 08:25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