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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驯鸽和野鸽

2020-09-17叙事散文李兴文
秋雨后,天气骤冷。我本有许多事情要做,但这冷意让我十指僵硬,脑力呆滞。尚未到供暖的时候,工作间的阴冷之气越聚越多。我只能任由湿冷把我蹂躏,默默地坐着,仿佛秋天旷野里的一块石头。灰白的,彩色的,那些楼房无法把这个城市重新变得温暖,它们也像秋天
  秋雨后,天气骤冷。我本有许多事情要做,但这冷意让我十指僵硬,脑力呆滞。尚未到供暖的时候,工作间的阴冷之气越聚越多。我只能任由湿冷把我蹂躏,默默地坐着,仿佛秋天旷野里的一块石头。
  灰白的,彩色的,那些楼房无法把这个城市重新变得温暖,它们也像秋天旷野里的石头。看不见人,但我知道楼房里和楼房之间的缝隙里一定有人,他们一定在房间里过日子,或者到大街上凑热闹。
  秋天的天空空洞得有些无聊。低垂的白雾下面,一群鸽子一遍一遍地兜着大不过城市的圈子。它们是不善于在笼子之外叫唤的鸟。认真飞行的鸽子也不能改变天空的空洞,反而增加了天空的无聊。
  不想多看它们。但除了鸽子,这样的天空里也再无可看,我的目光最终还是回到不断兜圈的鸽群上。大概因为它们是我视野中唯一移动或运动的东西,与我一样还有一些旺盛的活气,我的眼睛就随它们转动。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长着复眼的动物。
  以城市为界,在天空中自由兜圈的,应该是有人豢养的信鸽了。在城市上空早晚兜圈,那是它们的必修课。在笼子外面换换气,练练肌肉和筋骨,看看日日必见的圈内世界,从中获得更大的信心,变得强壮、灵敏,以利日后更好地飞行——那种由资深评委、精准裁断、巨额奖金一并支持和鼓舞着的竞赛性飞行。
  那种飞行确乎是远空距长时间的。
  却不是自己随性飞到极远的地方,又愉快地飞回到属于自己的穴居中的那种飞行,而是被豢养者雇人或豢养者亲往,把鸽子带到几十到几百公里之外,从笼中放开,又飞回笼子的那种飞行。它们之间有等级层次,鸽子的优劣以回笼的时间来定,先到者胜出,与人类举行的径赛运动颇为相似。
  我有几个养信鸽的朋友。
  从彼得知,一些世界名种鸽子的身价着实不菲,从几千元,几万元到几十万元不等。价高者身贵,而身贵的由头则是它们可以为鸽主赢得一场场比赛,赚得一笔笔可观的奖金,犹为出类拔萃者,可以为主人挣得数倍于本的红利。豢养江湖风生水起,令艳羡者们趋之若鹜,让我屡屡听而心惊。
  我曾请教过一些经由养鸽大获其利的朋友:你们对鸽子的优劣良莠也有供养方面不同的对待吗?
  “没有,它们都吃同一配方的鸽粮,接受同样的训练,住在同一个笼子里!”
  我哑然,仿佛被一股倒灌的冷气堵塞得无法呼吸。
  我见识过那些鸽舍。初入其道且财力微薄者,以铁丝筛网、石棉瓦、胶合板造就鸽舍。老江湖们资金雄厚,它们建造的鸽舍多用夹层的板材、不锈钢栅栏,对通风、采光都有精心设计的那种鸽笼,给鸽子们提供的也是上等的精致的食具、水具和站、卧诸具,最辉煌的鸽舍造价几同于人住的一套房子。
  归根结底,鸽迷们玩弄的是鸽子高超的定位和辨向本能。在体能方面相近的条件下,定会和辨向能力强的回飞路线最直最短,尤其不会误入歧途。不过,仅此也不能保证优秀的鸽子一定能够如期回笼。鸽迷们说,天空中有鹰、鹞之类防不胜防的天敌,一旦遇上,驯良而勤勉的鸽子卓越的飞行能力根本无法抵抗凶猛天敌们的尖锐爪喙,结果,猛禽会剥其羽,尽其肉,鸽主们的期待也便全然落空。
  我很惊讶,设若一只昂贵的名鸽被猛禽所食,主人的破财为数不少,心灵的失落也难尽快充实。我说出了自己的担忧,鸽迷们的神情也很无奈。个别也曾勉为其难地告诉我:在远空距放飞之前,他们也会想办法留下鸽种的。又说,那种灾情也不经常发生,而一切一切,全靠人的运气。
  我又感叹,觉得人生种种乐趣竟也包含着潜在的风险,确有必要谨思慎行。犹在赛鸽子这一行,非财力足够巨大则不能插手重头。出于性情,养一些廉价的鸽子,得一些轻盈的乐趣,似更说得过去。
  然而,我所听闻的乐于此道者,大抵都要从玩情趣者演变为豪赌谋利者,其间的欢喜哀愁是一言难尽的。
  据说,鸽子的脚环也无法保证走失他乡落入他人之手的驯鸽能够曲线回归,贪心者会毁其脚环,将鸽子据为己有,他人的失落与忧伤,就被这样的贪欲罩在无边的黑暗里了。
  不难看出,那些鸽子们也有获得充分自由的大好机会。被人放飞出去以后,它们完全可以不再回笼,完全可以与野鸽子为伍,择穴而居,自食其力。但它们不这样做,非但不,还要努力发挥本能飞回原地,找到主人,自动入笼,享受现成的优厚的食宿,毕竟,它们除了有一个让人信任的名字:家鸽,它们还有一个耐人寻味的名字:驯鸽。
  驯鸽,那就是被驯化了。
  在所有被驯化者看来,它们的处境是自由而安全的。安全是因为它们受人宠爱和保护,自由是因为它们被允许可以从笼子里飞出去,飞到原本属于它们的天空里去,但它们必须心甘情愿地或者听从召唤飞回笼子里来。它们当然不懂得,它们的安全处境是有条件的:豢养者和驯化者们需要它们好好地活着,以便更多地参加竞赛活动,每参加一次竞赛都能挣一些钱和荣誉回来;它们的自由,其内涵和外延都被大幅缩减了,缩减到飞至指定的远处,都要自觉回头,飞回到原处;尤其是还能自觉地飞回来,就能成为它们再次自由飞出的保证。而驯养者,则是它们安全处境的创设者和自由权利的赠予者,它们当然要对他归服,乃至顺服。驯鸽们之间,当然要紧密团结言行一致,就连休闲时候由衷歌唱的腔调都是完全同声同气的,“咕噜,咕噜”,共同营造出一种和谐、和平、幸福、美好的盛况!
  就这样,有条件的平安和经过严格修剪的自由就从笼子里延伸到有限的天空,又从有限的天空返回到笼子。在大不过城市的圈内世界,它们视圈外世界为畏途。
  又据说,这些驯鸽们有时候也会从外面引回几只野鸽子,它们以为自己给主人找到了更多的加盟者也壮大了自己的队伍而会得到大的奖赏。但很快,野鸽子的本性表现出来了,它们终究不属于尽享自由与安全的驯良派而频生事端,豢养者就将其一一擒住,在水桶中闷死,去羽作食。
  我就深切同情那些不谙世情而误入死途的野鸽子。它们一时的好奇和偶然的随流终于铸成生命中最严重的错误。因为幼稚和盲从,不幸者们的不幸从来无法更改,而所有悲惨事件最大的意义总在于提醒其他幼稚者引以为戒:是野鸽子,就在野性的天空和野性的大地上去过活,不必羡慕乃至误入属于他人的安乐之境。比较而言,驯鸽们只是占有稳定可靠的食宿条件,野鸽子们的穴居野处和自食其力毕竟具有显著优势的——它们是真正自由的,它们所在的世界才是真正的世界,未被压缩,亦不残缺。至于天空中的猛禽杀手,凡是在天上飞的都要遇到,它们面对死神的概率是相同的。但野鸽子因其野性,比驯鸽们更有超常的规避能力,也便有更强的生存能力。而生存能力是造化给一切生命的同等待遇,驯鸽们失去了太多这种待遇,它们才是真正的弱者和无能者。相比于驯鸽中虚弱怠惰者、老而无能者、不真心合作者,终于难逃被闷死于水中的命数,野鸽子的生于造化灭于造化,它们的生命更有尊严一些。野生且自由的艰难,胜过豢养但受困的安乐。
  近午,天气更冷,仿佛又要下雨,我觉得很需要一盆火。但未到统一、集体供暖的时候,我的指望暂时无望。不过我可以走出阴冷的工作间,到外面去活动活动暖暖身子。
  起身之际,外面那群鸽子不见了。它们大概及时回到笼子里去了吧。   2017-1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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