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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眼睛罹难记

2020-09-17叙事散文李兴文
今天的阳光,与昨天的没有什么不一样。说不上温暖。它把这个冬日的早晨,依然照得这么亮堂。也许,阳光就是阳光,而不是别的什么;而人眼,就是人眼,它看到的,就那样看到了。几十个周而复始的四季已在身后,一万多个早晨已在身后。而前方,还有多少轮四季与
  今天的阳光,与昨天的没有什么不一样。说不上温暖。它把这个冬日的早晨,依然照得这么亮堂。
  也许,阳光就是阳光,而不是别的什么;而人眼,就是人眼,它看到的,就那样看到了。
  几十个周而复始的四季已在身后,一万多个早晨已在身后。而前方,还有多少轮四季与多少个早晨,无法猜想,也不敢猜想。
  记忆中如冬夜孤星一样清晰明亮的早晨不是很多,更多的孤星凌空和世界醒来,是被少年的贪睡错过了又错过了,更多的时候,是在沉沉夜里彷徨和空想。夜很黑,茫然地摸索在那些夜里的少年,他的眼睛最需要光。
  孤星以它柔弱的光亮点缀广袤而幽深的天穹;记忆,它印证着一个柔韧生命的曲折历程。在冬日早晨的阳光里静如处子的人,我活着,但不再是那个懵懂的趋光少年,老了,像一株藏身土地的菖蒲,耐心等待下一个春天。
  很弱的视力,是我今生无法忽略的遗憾。人至中老,近视加老花,其间的种种不便所致的苦楚唯我能知。有时候,我的窘态不免成为家人啼笑皆非的由头——戴上眼镜,视远物并无异常,若要辨认近物,又必须把眼镜暂时摘除。远近之间,我和世界隔了两块魔幻的玻璃片。
  孙子曾就我的眼镜向我发问。我只能回答眼睛不好,而诸如他“是怎样不好的”这样的追问曾让我语塞。想好回答方向之后,又觉得个中实情一言难尽。寻思复寻思,就对他简而答之曰:“小时候用眼习惯不好,比如看电视太多,后来便是看手机、看平板电脑的时候太多,眼睛就慢慢变坏了!”听完,孙子满脸疑虑,但我也看得出他开始吸取我的教训了,我的心里就悄悄释然。当然,我的话属于谎言,而谎言,是世界上极其坚硬的东西,它只能靠无限而温柔的时光去溶解了。
  这样也好,我既给了他圆满的回答,又让他知道了无节制地看手机和平板电脑的巨大危害。至于我的视力不好的真正原因,我无法告知这个懵懂的童稚,而必须由我继续保留着。
  视力很差,这个事实无法让我忘记四季轮回得极慢极慢的那些时光。时光的流淌仿佛完全凝滞的时候,一定是冬天。新年和春天都遥远得渺茫,寒冷,又把饥饿搓揉、挤压得更加细长。
  到村办的初级小学去上学。柴火堆冒出的浓烟弥漫到整个教室。那间教室,不过是一间大大的仓库,“牛肋巴”窗子很小,铁皮镶边的门很结实。用柴火取暖的日子,乌烟瘴气的教室,就像烟熏火燎的窑膛。
  教室里最需要一盏灯,却没有。火光无济于事,唯一可见的也就是自窗而入的有限的天光。穿着黑棉衣的老师,与幽暗的教室和漆黑的黑板,通常是隐隐约约地混为一体的。那就是我最早读书的地方。
  讲桌是用废旧的台钳支架改装成的,老师的讲课声就从那样的讲桌和那面黑板之间传出来。老师在黑板上写出一些字,然后转过身来,斜斜地对着我们,教我们认读。我一边读,一边要努力辨认那些字,那些字遥远且模糊,就像迷茫黑夜里模糊的星星。他的黑棉衣差不多跟那个台钳支架一样破旧了,肩背和两肘都露着棉花,看上去,活像神庙中被人砸烂的塑像,盛装剥落,露出斑斑驳驳的白灰。因为冷,他常常是清涕涟涟的,他就不时地用手扭一下鼻子,再用力向身后甩出去。柴火堆该续柴了。等他续好柴,回到讲桌后面,它的鼻翼已经贴上乌黑且对称的柴烟灰,很醒目。我们就窃笑。窃笑的人很多,他似乎总知道其中有我而总是先惩罚我。惩罚的方式是让我单独认读黑板上的字,读得好,就饶过我,并命我给大家领读;读不好,除了对我怒目呵斥,还要加以鞭笞;而读不好,大半是因为我看不清黑板上的字,我又不敢申告。那是真正的鞭笞,一根棍子打在手上,那种剧痛会让我觉得,相比之下,最冷酷的冬天都应该算做很温存的。
  后来他教我们读句子。那些句子多半是耳熟能详的,不过是一些语录、口号,天天都在听一些人诵念,天天都听村里的头儿从高音喇叭里吼出。老师对我的认读和抄写都满意,常在大家面前夸奖我。我对他的回敬是发自内心的感激和爱戴,特别是,我不再对他带着两片污迹的鼻子随众窃笑,甚而至于,我对别人的窃笑反感起来了。
  接连几个这样的冬天过去,我也长大,开始找一些书来读。不为寒冷忧惧了,但饥饿的纠缠依然无法摆脱,而我最初的阅读所得的乐趣,成功地遮蔽了那种沉疴在身一般没有尽头的饥饿感觉。当这种阅读被卷土重来的饥饿感觉挤压到难以为继的时候,饭,终于熟了,虽然那些饭食是极其粗粝而寡淡的。
  我读的第一本书,是用一杆自制的玩具红缨枪从一个伙伴那里换来的。线装的,很厚,那个厚度让我敬畏且兴奋,足足有我的三指叠加那么厚!前面缺了几十页,后面不知缺了多少页,无头无尾,但它仍然是一本很厚的书!不知书名,但我把它读到最后一页了!十几年后整理旧书,我才发现破损的书脊上印着的书名隐约可见,它叫《汾水长流》。
  村里的小水电站发出的电,仅供一家一灯照明。深红色的灯丝暗如香头,却也是夜间唯一可用的光源,把脸凑近一些,尚可勉强读书。白天,倘若村里的头儿没有紧逼大人带各家的孩子去上工,我和伙伴们先尽情玩耍,玩到累了、饿了,大伙如鸟兽散,各自寻求饱腹之物。我也回家,却没有慰藉饥饿的任何东西,只好坐在台阶沿上读那本书。直至听到猛然一声厉喝,原来大人们收工回来了,而天色已经很晚,我的鼻尖差不多已经抵在书页上!就这样,我读完了那本很厚的书。
  人口的长势远远比庄稼好。电力严重不足,村里就停止给各家各户供电,而把电力完全用于村里的广播室和大会场。整个村子没有一丝光亮,但高音喇叭随时会在村子上空炸响,语气,有时候是像冬日的石头一样坚硬而冰冷的,有时候,又像漫天大火在猛烈燃烧。
  最让人兴奋的事情是村里排、演文艺节目。地点在学校那个三合头的大院子。差不多全村的人都会到那里去,除了观看排演节目,还能看到最亮的灯光并沉浸其中,那种罕见的光明,让全村人显得其乐融融的。灯光确乎很亮,强烈的灯光刺得人眼睛发疼发胀。
  所有的墙壁都用石灰抹白,白墙上都用鲜红的油漆写满大字、小字。大概是为了更加醒目,人头像全都是黑色的。白墙,红字,黑头像,经强烈灯光的照耀,反射出质地坚硬的视觉冲击力。看得人眼睛胀痛,而红色的字迹又常在白墙上剧烈地跳动,好像在应和着台上同样坚硬质地的舞姿。
  我曾想那是最适宜读书的地方。但不行。排、演节目的场面是躁动而热烈的,我的耳朵和眼睛随着台上的强歌劲舞而颤抖、抽搐,根本不容我拿上一本书去读。而我爱看热闹的心,也把读书的事暂时疏远了。
  另一些时候,在同一个院子里,院子里灌满了更加明亮的灯光。我依然无法看书,也不敢看书。那里的空气,即便在冬天,也被炫目的灯光、白墙、红字、黑头像鼓胀得燥热而紧张。我的脑子会发出鸣响,心跳会加快,会产生呕吐的感觉——总有几个人被村里的头儿和另一些人厉声呼出人堆,那些人战战兢兢地离开人堆,走到指定的空地上,转身,背着光,面朝众人,俯首,含胸,像一株株干枯的向日葵,弯弯地站立在坚硬而冰冷的土地上。若在冬夜,一阵犀利的冷风吹过,我又会想到,他们真像冬日山野里无食可取又被冻僵的野鸡,木然呆立于空旷的雪地上。
  孩子们很难挤到人堆的最前面去看热闹。我的不肯向前则是我的恐惧和种种不适感觉。有一次,出于好奇,我壮着胆子随众挤到前面。我看到更强的光,更白的墙,更红的字,更黑的头像。很快感到心跳眼花,想呕吐,想后退已经不可能了。村里的头儿开始瞪我了,进而大呼一声我父亲的名字,“把你的娃领出去!”
  父亲挤上前来,很顺手地抓住我的耳朵,把我从人堆里拽出去,到黑暗处,再给我很响亮的一耳光。我眼前的世界彻底变成黑暗的了,无边且纯粹的黑暗中,有几颗金星在闪烁,跳动,就像台上的舞者一样……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父亲被“点名”了,他受辱了,他恼怒了,但他把那一切很习惯也很成功地转移给我。他只能那样,也必须那样。他似乎在对村里的头儿说:“不是我让他那样做的!”
  自此以后我绝不再往最前排挤,而是同一些与我一样胆怯的孩子游走在人堆后面的阴影中,看白墙,看红字,看黑头像,听强烈灯光中震荡着的冰块碎裂一样威严而狰狞的声音,感受烈火燎原反而寂静的那种燥热和惶恐。
  黑暗处没有什么可看的,只好仰起头看令人目眩的白红黑。散场以后,人人拐向各自家的方向,都用脚在地上摸索着前行,仿佛全都变成了蝙蝠一样不再依赖视觉感受世界的动物。我总觉得眼前有无数个太阳在跳动、旋转,但双脚还能凭经验摸向家的方向。很久很久,我的视力才渐渐恢复,我看到,其实天空散布着融融的月光。巷子里,黑白的对比原本极其清晰的。
  “别把灯开得那么亮,孩子们的眼睛受不了!”妻子这样警告我多次了。为了孙子,她显然早就忽视了我很差的视力,或者,她也许认为,我已经很差的视力已属不可逆转的残疾,为了孙子们的眼睛健康,我做出牺牲是必要的。
  就把灯光调到适度,并且,我也不必继续读书。
  多年的求学生涯,教室里四根日光管,宿舍里一个白炽灯泡,一直是固定的模式,我本来很差的视力也便每况愈下,待至参加工作,已成深度近视。我曾长时间放弃阅读,一是因为视力很差的眼睛需要休养生息,二是因为我想读的那些“闲书”实在寥寥,而不计其数的辅助资料,早就令我生厌了。
  不惑之后,书的世界迎来了春天,异彩纷呈乱花入眼,我的眼睛又赶上老花了。但我也意识到用以阅读的时间所剩不会太多,大有亡羊补牢的必要。好在我独处时还能摘去眼镜读个痛快,尽管有人呼我时,我不免手忙脚乱地找眼镜,因此也把几副眼镜碰落到地上,摔坏了。
  我曾无数次想象过供我读书的安静场所和明亮的灯光,是那种很单纯的只用来给眼睛照亮的灯光。那种灯光也不必有人分享,不必有多余的动静把我沉得很深、走得很远的阅读搅扰成走马观花的。是的,我需要那种独享的灯光,把我引领到有爱和快乐的地方,也引领到理智可以像树一样长到参天的沃土之上。
  光,书本,现在有了,虽然来得晚一些。我不想因为近视加老花的眼睛而放弃所剩不多的阅读机会,更不想在人生的腾达和发达上过于用心,我只想在属于我的灯光下读书,尽管在世风日靡的时候,我的作为是且孤且怪的。
  我的眼睛,它淳朴、幼稚的年代经历了过重的磨难;磨难让我的眼睛残疾了,但磨难也让我的心灵变得更加执着、坚强。现在它也老花了,却不影响我把世界看得更深远更真切。我尤其知道,伤害过它的,也是欺骗过它的。我要做的,是把谎言造成的罪恶交由未来去审判,把狂悖所致的灾难真实地记录在“野史”上。
  这个冬日早晨,天晴得很好,阳光,与昨天的没有什么不一样。但我感到欣慰的是,借这阳光的照耀,我看到了真实的过去,也看到了美丽的远方。
  2017-1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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