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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雨过天朗待槐花

2020-09-17叙事散文李兴文
梦乡无关风月。梦都芜杂如碧草初萌——我料定这是春天对我的善意提醒。春天仿佛对我说:暮春的槐花悠闲得沉闷,现在的你,在春天里活得很安宁。睡前时光浸泡在酣畅的雨中。复醒时,雨的行脚已在远处,但还传来清越的回声,那是残雨滴落在彩钢雨篷上发出的鸣声

  梦乡无关风月。梦都芜杂如碧草初萌——我料定这是春天对我的善意提醒。春天仿佛对我说:暮春的槐花悠闲得沉闷,现在的你,在春天里活得很安宁。

睡前时光浸泡在酣畅的雨中。复醒时,雨的行脚已在远处,但还传来清越的回声,那是残雨滴落在彩钢雨篷上发出的鸣声,慵懒,闲散,确如春天对我暗语所云;安宁。

听出来了,阴郁而温热的春日被酣畅的雨冲洗过了,去者为旧,来者为新。冲洗掉的是可见的和不可见的沙尘,冲洗不去的是我对春天的憧憬。我认同这份安宁,并悠悠然融入其中。不过,一场夜雨之后的清晨毕竟有些清冷。晨来若揭,夜去如遁。在街上,清风拂面,残雨摩顶,乃信春的行脚同样遥远。一夜绵雨,的确洗去了悬浮多日的沙尘。浅蓝的天穹点缀几缕浮云,很白,像初开的槐花一样洁净而素白。

安宁之中,我还记得迟到的风物中必有槐花,它总会倚靠春夏之门。丰腴到有些福体盘盘了,仍然不失肤如凝脂的韵。

我在春天总这样忧思深重,非为春去之不可追,盖因槐花年年迟开。当无法回避的激越情愫从我内心的安宁中蓬勃而发的时候,洁净素白的槐花总是突如其来,让我心惊。槐花在我的心里最早的驻留关涉着一个人,她在春天里的境遇比迟迟不去的春寒更加凄冷。槐花总被过早地摧折,系命于槐的人,因为槐花的早去,她的笑容比槐花更加惨白,但从未失真。

蒙蒙黄雾是春天的病。尘来尘去,是掩荡在冬初之际的一道门。绵绵春雨是一声声悠长的“吱扭——”所有开花的日子就显得异常疼痛。当有一天,槐花开了,才知道那扇门不再来回掩荡,白天开始变得漫长,人的饥饿也被拉长。毕竟,槐花还是开了,虽然太迟,确也是春天对孱弱的人惨白的遗赠。

春天的病总那样不治而愈,人的病因皆为腹中空空。终于等到槐花盛开,那种惨白呼应着空腹者们的同样惨白的心境。

如今旧事已远,春天,依然罹患黄雾之病;槐花还是开得太迟,群芳的喧嚷早都结束了,槐树才开始独笑、独舞。我却相信我所惦记的洁净与素白一定会来。自冬而春,将欲入夏,我的期待总会在槐树的枝头闻风而动,我的期待总也值得。

昨夜的雨,我没有亲见它轻盈的模样,只听它酣畅的雨声。晨间的街道两旁,槐树湿漉漉的枝头已经点染着翠绿,娇嫩的芽苞在嫩叶间隐约可见。我无法不对槐树起心动念,因为它们是槐树。洁净素白的槐花,是春天对我特别的恩典,槐花开放的时候,我常常忘记春天里还有别的什么。

我很小,但那时我能看出母亲如一朵盛开的槐花那样在我眼前发亮。我常从她现在的模样回想她那时候的年轻,不过,想象的终点总是落在她的困顿和饥饿上,那种困顿和饥饿自然像连绵春雨顺势泼洒到我的身上。但她竭力拖拽着我,遮拦着我,让我不在春天倒下.我们就那样艰难地行走在春天,我们都背负着看不到尽头的饥饿和春寒。

现在的她俨然一个发黄的槐花瓣,衣食无需更多,但求日日无恙。我却知道,时光之风随时都可能将她吹落,我无法阻止她走向归尘之途,我也无需阻止,我的痛楚则是不能回到旧时光里去解救她年轻时候的困顿,也不能慰藉她年.时候的饥饿.当想及我也中老的事实,我觉得人生在世的悲哀远不是一场痛哭能够开脱和解除的。有时候我会想,当一个人拥有大量食物的时候,她却不需要太多了,这个世界对人的冷幽默真够残酷的!

我常对女儿说及我的母亲采撷槐花和面作食的事。初听,她感到惊奇,复听,有所不屑,再听,她对我的叙述的武断作结明显带着厌烦与不屑了。“那是你们那个时代的事情!”她这样说。

也许我不该对她说这些,毕竟,我和她的青春时光有太多太多的不可比拟。她的辛勤创业,在我和妻子,既是一种荣耀,也是一种担忧,而她的超前消费,又是我和妻子的一块心病,是如悬浮在天空的沙尘那样的一块心病。但我们总是视其病为不病,暗暗祝愿她:不会遇上以花为食的窘境。

我的母亲,曾在春天盼花如命。在采花作食的日子,她和父亲把牢牢封藏的稻种翻出来,浸泡,生出雪白的芽,撒进秧母畦。阳光温存,稻苗初绿,其时槐花正开。她要管护初发的秧苗,要照管我,还要到大田里参加集体劳作,但总免不了拖着饥饿之躯与人抢摘槐花。

采花而食,采花而食,春天是一个冗长得不见尽头的哀伤故事.但槐花总是匆匆而过。集体劳作比不见转黄的麦田更加空洞,比无边的饥饿更加让人头晕眼花、身困体乏。春天的漫长让人疼痛,普遍的饥饿,带来普遍且悲壮的沉默。花期过后,槐树,全都像遭了雷殛,残肢断臂,流出的血是无色的。

我没有见过槐花正常凋谢的样子,但见过槐花零落到地上的花瓣,土黄色的,皱巴巴的。也没有见过槐花谢后的枝头是什么样子。直到初夏,人的饥饿感觉终于麻木的时候,槐树的无人企及之处,隐隐绰绰露出几串槐荚。那是槐树的种子。那些槐荚是幸运的,它们毕竟长在人的饥饿无法企及之处!

采花而食的日子,我不大记得我的青春时光是什么样子,似乎全被饥饿占据了。当我无意中发现那种日子已经敛藏它的狞厉面目,我所在的日子已经变得和颜悦色。每逢春季,我总还记得槐树和槐花,虽然槐花的洁净与素白依然略带凄楚,我总还能够对它报以真心的喜爱。

我想,我毕竟有幸生活在衣食具足的当下,我完全不必再想人以槐花为食的事。我完全可以同更多人一样,在一个好天气里出外踏青,特别应该去看看槐花,去亲历蜂围蝶阵,嘤嗡成韵——我去了,我同别人一起现出约定俗成的笑容的时候,我的心里还是掠过一丝淡淡的哀伤,那种哀伤携带着一丝阴冷,那种冷意让我再次看到普遍饥饿的情景,引发我的灵魂发出微微的颤动。饥饿在我的灵肉之中留下的痛感再次复发,饥饿的记忆像一只贪婪且丑陋的豺狗从我灵魂的原野上跑过……我必须忘掉这些,我就摘下一朵槐花,小尝一口。甜中带涩,但终不是苦,还是可以下咽的。

这些年来,我不记得什么时候仔细看过了,也看清了槐花凋谢结子成串的过程。受恻隐之心的驱使,我曾亲尝过花谢之后出现的那个翠绿的东西,很苦涩,很苦涩,不足回味的。那是槐荚,是槐的种子。

再无别的奢求,我悲壮的心只能默默祝愿:每一朵槐花,都能结出一个美丽的槐荚!

女儿,女婿,他们只忙于创业,对观赏槐花不存心思。我就希望我的孙子对此有些兴致与闲情。花开之际,我就带他去野外、乡下,给他指看槐花。反应平淡,是我预料之中的。他的志趣在儿童乐园与电子玩具。我理解,故不强求于他,毕竟,他还小。

我和母亲之间,采花而食的话题难以为继,她老了,但有兴致听我提及,很意外的,她竟能以此为乐!

我和女儿之间,采花而食的话题无法再次提及,她无暇聆听,也不感兴趣。

我和孙子之间,虽然我希望能够把山水、田园之类的话题平台搭建起来,但我不存任何偏执。我知道,一代人和另一代人的生活是无法完全连通的,有一些连接注定要中断,有一些平台注定要坍塌.一代人总要把上一代人的生活变成废墟,再从废墟上走过去,创建属于他们自己的生活。世界上没有永恒的财富。一种生活作为精神财富与物质财富总体价值的集中显现,随着这种生活形式的消解,那些价值注定也会贬值。在母亲,采花而食的事太遥远了,她又赶上了记忆仓库自动清空的年纪;女儿处在一个高消费时代,她的生活状态是创造和消费,而此时,我正成为主流生活边缘的滞留者;孙子,我尚不知道,他的青春时光将会遇到什么,我猜测,他将遇到的要么是废墟背后的废墟,要么是废墟背后显赫的故国。

几代人的生活状态,在我的意识里流淌成一条河。我尚在河边观赏四季更迭日月轮替。这样看着想着,我就发现了一个道理:世界上有两种贫困,一种是对物质价值极端蔑视,但对精神价值报以群体历史性的狂热;另一种是对物质价值的追求报以群体历史性的狂热,但对精神价值的追求报以极端的蔑视。母亲处在前一种价值失衡、错乱的贫困中,女儿处在后一种价值失衡、错乱的贫困中;我处在两者之间,我的年轻时期与母亲那一辈人在极端的精神狂热中倍受物质价值被蔑视的苦难,我的青壮年时期又遭遇物质价值极度膨胀、精神价值大幅贬值的困惑。孙子的未来,我无法预测,但我希望他将来所处的时代有能力消除以上两种贫困,并在高度理性和智慧的权衡下享受真正的富足。

在春天,面对花开如云的盛况,我无法对孙子多说些什么,也不能对女儿多说些什么,我相信他们有接受所处时代生活形态并生活其中的充足理由,相信他们也有能力让自己在一定的时代生活得更好。如同母亲所在的时代并未把贫困所致的怯懦完全遗传给我,女儿所处的时代也不能让我完全接受当下生活普遍的消费强势。

雨过天朗,槐花盛开的日子不会远了。届时,我将携孙到城郊或乡下去观赏槐花。但我不想教他采花而食,我只想告诉他,槐花的洁净素白,代表春天里自由与快乐的样子。   2017-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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