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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沙从西来

2020-09-17抒情散文李兴文
“大寒”节气,雪花和阳光同现。这样的天气在预想之中,也在预料之外。我提醒自己,也安慰自己。无非到了一年中让人最难忍耐的时候,人对春天的憧憬之情油然而生。或者晴而干冷,或者阴而湿重。倏忽之际,零星的雨滴自空而落;尚不能打湿地面,只是在宣示,下
  “大寒”节气,雪花和阳光同现。这样的天气在预想之中,也在预料之外。我提醒自己,也安慰自己。
  无非到了一年中让人最难忍耐的时候,人对春天的憧憬之情油然而生。或者晴而干冷,或者阴而湿重。倏忽之际,零星的雨滴自空而落;尚不能打湿地面,只是在宣示,下雪了,虽然是象征性的落雪。城市上方的空气浑浊而闷燥,尚未落地的雪粒就变成雨滴。
  难得的淅沥之声,贯穿了冬夜。
  从未用心深究过俗务之俗到底悬停于哪一个价值层阶。我只是忙。忙于饮食,洒扫,洗涤,擦洗,拾掇,看护小的,忧患老的,意想不到的应酬更让我内心疲惫。偶得闲暇,本该坐下来看一阵书了,是一些情意恣肆的人写出的招惹是非的文字,甚合我味。却因身心俱疲与夜冷,又不得不坠入偷懒与苟且的恶习,比如,明明知道并无可观,还要满怀希冀地翻遍所有电视节目频道,终如自九霄堕入凡尘般退而求其次之又次,看一些虚情假意和弥天大谎相对少一点的;明明知道五花八门的海量信息是足够凌乱而低俗的,也要时不时看看手机。
  偶得的闲暇也便这样失去了原本的意义。空耗与玄思,或者玄思与空耗,总有一样东西如亢奋的荷尔蒙一般不离不弃。那种煎熬中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忧愁和激愤,它们又与当下阴冷晦顿的天气两相自由搭接,生出焦虑和迷茫。但终于不知道究竟是天气诱发了忧愤,还是忧愤应和了天气,偶得的闲暇也就让我堕入唯我能知的自虐游戏。
  完全可以不这样的。我可以去打麻将;可以去蹭别人的酒局,与更加无聊的人一起把大家的无聊搅和到乌烟瘴气;可以自设酒局,再叫一些同好此道的人,让大家找到那种让世界和自己都暂时消失的醉意;可以唯恐有失地反复浏览微信朋友圈中的各类信息;可以参与一些照顾情面的投票,让一些空虚的时间片段悄悄过去。最可观赏的莫过于朋友圈中层出不穷的照片,那可真是叫人眼花缭乱的。大到旅游、会议,小到一茶一饭、一鞋一袜,以资分享的小视频和照片比天上的雪片更加繁密,比吹拂不停的西风刷新得更加迅疾。这是另一种甚嚣尘上,比早年间屈臂挺胸勇往直前的阳刚舞蹈更让人耳根发麻头脑发胀,更比同一时期无处不有的花花绿绿的标语更加让人目不暇给。
  甚嚣尘上?这在我倒是勾起了一些往事。早年间的那些迷狂者们的喧嚣是被人连逼带诱聚合起来的,单个的迷惘者汇聚成群体,群体激愤的群情像野火一样燃烧起来,然后,人人沉醉其中,人人也遭害其中;所有人都骑在一只狂怒老虎的背上没有明确方向地狂奔,或者所有人都乘坐在一辆燃着大火的战车上,那辆车又无可控制地朝着黑暗深渊飞速滑去——今天的情形何其相似,消费与娱乐几乎把所有人都挟持了,很难看到一张脸是安详宁静的,很难看到一双腿是沉着而稳健的,很难看到一双手除了常玩手机还能常常拿着书本之类的东西——却也有些强人所难了,天下众生,色色形形,各行其道,各为其生,非特急功近利,亦且好逸恶劳,盛世多弱民,乱世出饿殍。古往今来,甘愿苦修而终成大德者,宁有众乎?非也。圣贤者,常如沉夜之悬灯,冰原之篝火,首为万灵之接引,次为苍生之福祉。而今盛世,圣道之不复久矣,灯灭火熄,复何求众幡然如醒也者?人之常性者,若衣食无忧,性命无虞,多好口舌之欲及耳目之娱,兼务温柔之体与腹股之趣,只为稻粱谋,何必“千古事”!
  如此喧嚣,我完全可以对其置之不理,完全可以远离那些沙暴量级的相关成功、励志、明星、八卦等等信息,毕竟,那些都是零碎如垃圾,残缺如废墟,无聊如呓语的东西。它们会把人的当下肤浅化,庸俗化,无我化,它控化,虽然结果总是让当下显得繁花似锦波澜壮阔的。
  只是,我这个年龄已不适宜为了成功与成名去寻求且投靠一位显贵,对之鞍前马后、请安奉礼,不然,大势若然,也许我会试试的;或者,为了尽快改变贫穷与低微的处境,也可以坚持天天买一注彩票试试运气。
  但不行,因为我对世相的过于挑剔铸成了我的忧愤。忧愤是烈火,是毒剂;它可以烧毁华丽而虚假的一切东西,可以荼灭一切邪恶而腐朽的。我也担心,身上过重的杀气首先会伤害到自己,比如,我曾经很羡慕的巫师,他们首先不是健全而纯洁的,他们必须比恶更恶,比邪更邪。所谓巫者,唯有至恶至邪,方能攘除世间百恶百邪——对于一切腐朽和病害,我实在无法用颂赞的方式虚饰它们的外表,也不能用妥协且融入的方式忽略它们的质地,我不能欺人,也不能自欺。
  有人说,风自东起。
  我却看到,沙从西来。
  如今,我不再对巫者心怀艳羡了,开始对他们有所防范与警觉。巫者可以以恶惩恶,以邪治邪,但他们一定有依仗自己的至恶至邪而无视所有罔顾其余的可能,至大至强的东西一定会有左右摇晃或前俯后仰的时候——那时候,一切价值体系都无参照,一切伦理秩序都无意义;无价值边际,无道德分野,理性与感性都被癫狂与迷乱所淹没,只剩下残缺的本能和失控的意志力,在诸如地震、沙暴、海啸、瘟疫等纯粹自然力之上,又叠加了人为的灾难,比如排除异己的杀戮和尽可能消除颠覆隐患的大清洗……
  风自东起,那是自然成长的节律;沙从西来,那是对自然成长力的剿灭。
  我的忧愤,即在于我似乎感觉到一些妄自尊大的东西对自己的高大与强硬已经开始迷恋与沉醉的同时,而无视大量的柔弱与困顿还被遮盖在阳光的阴影里。我没有对自己的意识进行荒诞不经的强大虚拟,因为我本就处在柔弱与困顿之中。不过我可以虚拟自己另一种方式的存在,我还把它们预设成指向未来的真实或现实。我认为我没有违背多数人的生存意志,虽然我和那些绝大多数至今仍是怯懦而沉默的。
  我很担心一种可能性朝着现实性发生明显而迅速的倾斜或偏移。比如,人人皆具善恶成因,但一些人变成了至贤至圣,另一些人变成了至邪至恶;前者是人对自己的感性和理性精确控制的结果,而后者则是人对自己偏激的感性不能有效节制、对扭曲的理性完全失控的结果。再比如一些看似重要却很难回答的问题,“你幸福么?”或者“我为什么不幸福?”等等,它们的难以回答主要在于,前一类问题本身可能性的答案并没有多少现实性的根据,从而没有恰切而准确的语言通道,后一类问题本身可能性的答案在现实中是确实存在的,也有语言蓄势和自在逻辑,但就是没有连通现实的任何接口,甚至没有相关的语法体系和相关的语言程序对之构成支持。
  理性变异产生的前期音效已经在世界的一些地方开始传递。就像这天气,人对天气的感觉往往对人自己造成许多的误解,关于天气的语言多出自于感性的受限程度以及理性的懒惰或理性的非正常延扩——但我们已经习惯这样做,我们随时都会注意相关天气的微妙变化,并借之给自己的精神武断而强横地拟云幻雾,而对自己的精神真正面临的困境与痛苦却浑然无觉。
  我的忧愤不是虚拟的,因为它们出自于人所共有但并非人皆共识的痛苦与恐惧。
  天气预报说,极冷天气之后的早春,将有发生超乎以往的沙暴。对此,我无所谓担心和忧虑,甚至我一如既往不以天气变化为悲观之由放弃自己的价值追求,而是将继续秉承自己的人生理想;我依然心潮起伏激情澎湃,因为我在看到众人所能看到的地球气候巨变引发的种种感性认知的同时,我还看到另一种沙暴其实同样凶猛、强悍,它在地球上已经肆虐百年有余。
  某夜,失眠。但我总不能一直观赏冷酷的黑夜。我就让自己努力寻找一种思维契机。我的努力没有白费。
  那个后半夜我猛然想到了德国。对,确实想到了德国!
  我没去过那里,但我一直在心里以阅读与思考的方式对它进行尽可能的了解或探寻。我很奇怪,那个国家在百年之内出现了一些尤为奇怪的人。他们之中,有过关于人类远景和世界新秩序的构想者,也出现过丧失正常理性而成为唯意志论的实践者。不幸的是,前者的学理被一些地方的人歪曲成邪恶的精神致幻术,后者造就了人类历史上最最残忍的屠夫。
  说到最邪恶的致幻术,其实,最早发明它的人并不是心理学家或心理医师,我更愿意称他为学者和思想家。他的本意是要让人从工业社会和工具理性的双重控制中解放出来,重建一个良性的人类理性体系和全新世界秩序。但很遗憾,他的学说被一些人一再断章取义,只留取其中的斗争哲学精粹和仇恨教育模本。这些人理直气壮地剪接了他的学说,到处寻仇,四处树敌。实在无可寻树,甚至不惜让每个人反求诸己,让每一个人把自己分离成撒旦和耶稣,或者神圣和囚徒。从根本上,这些断章取义者们有意掩盖和遮蔽那位思想家关于人的价值平等观点,无视人皆有追求富足和审美的可能及权利。若从人类总体价值层面考量,那位思想家最伟大的贡献即在于他对人自身的理解和尊重,是对人物质富足与精神审美双重追求的认同和肯定。
  有鉴于此,这个世界上有三个地方我一定要去,一是耶路撒冷,二是麦加,三是德国。我要去看两个城和一个民族。去结识一些犹太人、阿拉伯人和德国人。我要亲自感受一下,那些地方,那些人,他们的物质生活态度和精神生活图景。我将寻求一些问题的答案,诸如延宕几千年宗教纷争、战乱与屠戮,特别是经历了人类历史上最邪恶最残酷的战争之后,那些人的信仰为什么没有被杀灭。他们究竟是怎样的一些人,他们是如何坚持不懈地抵抗杀戮也参与杀戮的。他们又是怎样秉持自己的信仰,保留了属于自己民族甚至全人类的精神历史,发现了人类自身存在的价值与意义的真理,完成了他们的精神历练,而把共同的信仰,变成更多人精神意义上的祖国。
  人是习惯于把自己的精神状况附会到外界事物的动物。
  天气是一回事。我心中的忧愤是另一回事。这两者,在这个冷酷的冬天,他们是怎样彼此附会到一起的,这种附会又以我的心灵和肉体作为中转站或交接地。莫非,作为存在,我真是生来有罪的?
  我还是想让自己保持激情澎湃的状态。我想把自己的一切交给神圣,并对神圣感恩戴德。想以崇敬和迷狂的样子把自己的一切交给万能的救主,虽然我并不知道,那个万能的救主究竟是怎样存在的。目前我尚不是任何教派的信徒,我没有资格让自己冒然加入任何一种祈祷仪式,也就无法确定究竟由谁来救赎。我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沙暴,无所谓沉落,无所谓漂泊;无所谓有,无所谓无。我只知道,我生于一场前所未有的宏大沙暴。我存在的意义被整场沙暴的景观与威力所代替。景观才是最高价值,威力才是最大意义。一粒沙子,沉落何处,飘往何地,是没有价值没有意义的。或者即便有,它早被整场沙暴的景观所忽略所埋没。一粒沙子,试图发出自己独立的声音,显示自己独立的姿态,在这块精神的废墟上,这根本就是徒劳的。因为我的这些想法,绝对不被整场沙暴肆虐过的废墟所允许。
  但还要继续追问。
  这场沙暴的推手是谁,他凭什么利用我、驱遣我、折磨我、压榨我、盘剥我、鼓动我、遗弃我、污蔑我、欺凌我,但又完全无视我的存在?那个推手是风吗?风即运动的大气。大气是供养和维护生命的,它本无罪。那个推手是热力运动规律吗?而热力,更是一切生命发育成长的原动力。热从何来?来自太阳之类的恒星,是宇宙中的恒星引发这一切的。那么,作为一粒微尘,我的命运是由恒星造成的?
  风自东来,沙从西来。却不悖谬,因为风是古老而怯懦的,沙是现代而扩张的。比如吧,另一场飓风来自德国某地。大风向东吹过亚欧大陆,把沙尘卷挟到所经之地;亚欧大陆原有的风就像企鹅一样把头拱进沙土里。那场飓风首先在世界最大的国土上制造出最大的灾情,又把灾情波及到周边一些小的区域,然后转身往南,向太平洋猛扑过去。然而,蔚蓝的大海终究是沙暴难以逾越的天堑,大量沙尘完全可以落入海洋,重新作为养育生命的海床。却没有,那场沙暴停留在太平洋北岸,在以黄土高原为主要地貌的区域里翻卷冲荡出新的景观,也以埋没和封杀的方式制造出新的灾难,百年不去。这股飓风也吹向美洲大陆,在南半球雨林地区吹出一块同样令人厌恶的牛皮癣。
  这很悖谬,也很残忍。成于斯败于斯,或者就是世间一切苦厄的由头。这也讲不过去,真的讲不过去。除非,回到大前提,生命,唯有生命,阳光才可以对其护持,也可以对其杀戮。但自然且自由的生命可以选择和被选择,可以避凶趋吉;除非,我不是生命体,或等同于非生命体,才可如一粒沙子或沙子,被一场又一场暴风吹来吹去。风吹的结果,只在于沙粒的总量,而不在于哪一粒。
  佛曰:“以七宝满尔所恒河沙数三千大千世界,以用布施。”只是,我所言者此沙非恒河之沙,此沙数亦非“恒河沙数仙人”所遣“娇女”那样“布施”于兹。作为并无生命伴生的干燥沙粒,我和许多,在遭受罪恶,也在成全罪恶。
  冷吧,无非冷到天寒地坼再无可冷,终究会遇上融冰解冻的日子。沙漠本是大海退去的遗存,大海退去意味着生命场所被一场灾情完全废弃。但我相信隆起的还将下落沉陷,退去的还将奔涌进来,为善的还将继续为善,作恶者将被复归的大海埋葬到海底。狂暴的沙漠将成为海床,肆虐的沙暴将在桑田沧海、沧海桑田的巨变中销声匿迹。我活不到那个时候,也看不见那种情景;但有人会活到那个时候,他们会看得见的。
  冷吧,再冷些吧,反正,我盆栽的梅和迎春就要开花了,我有信心等待百花齐放的春天。我还要等沧海桑田与桑田沧海的盛夏。狂暴的沙漠终将被回归的海洋所淹没,而那种淹没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解救。届时,作为海底的一粒沙,与我共在的将是丰茂的水草和旺盛的鱼虾。海水之上,千万只航船将在昔日的沙漠上方,沿着各自的航向,劈波斩浪。
  风自东起,沙从西来,而大海,已经开始澎湃起来。   2018-1-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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