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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在路上

2020-09-17叙事散文灯芯草
在路上
渐入中年,总是莫名惶恐,担心某些事要来,又害怕某些人要走。日子仿佛是渐冻的冰,看似安静,却暗潮涌动。
秋末冬初,行人开始蜷缩着身体。天气晴几天,又阴几天,恰似她的心情,好几天,又坏几天。小路上已落满枯叶,色泽黄灿,她无心流连,叶片在
在路上
渐入中年,总是莫名惶恐,担心某些事要来,又害怕某些人要走。日子仿佛是渐冻的冰,看似安静,却暗潮涌动。
秋末冬初,行人开始蜷缩着身体。天气晴几天,又阴几天,恰似她的心情,好几天,又坏几天。小路上已落满枯叶,色泽黄灿,她无心流连,叶片在脚下发出嚓嚓碎响,一如她四分五裂的心,不知所措。
穿过小路,住院部就在眼前。她驾轻就熟直奔九楼,这是她来过许多次的楼层,心血管疾病住院部所在。不同的房间,不同的床号,她的父亲,正在重症急救病房抢救观察。
住院部很新,从旧楼延伸而来,几幢新旧大楼连成一片,甚是壮观,身处其中,如入迷宫一般,难分东西。每个窗口都排满了人,来去匆匆的病人或家属,手里捏着一把单据,眼神没有一刻闲定,焦虑中带着慌张,这是人们最不想来,却又不得不来的地方。
这医院于她,有种说不清的亲切,那感觉十分奇特,像是远方故人那般熟络。它的前身隶属于铁道部,而她的父母,双双都是铁道部桥梁工程局的职工,早期这里一直是她父辈们的定点医院,但凡身体不适,便直奔它而来,因而她们一家于它,并无丝毫陌生。
她曾疑惑过它的历史,莫非在她出生前它就立在那儿了?而父亲说:不是你出生前,我出生前它就在那儿了。然而近八十年的饱经沧桑,它越发年轻着,壮观着,虽已改换门庭另取了新名,但还在那个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地段。或许,原本老旧的房子,一而再地翻新,而新拓展出的面积,早已是之前的几十倍,崭新地矗立在与原址接壤的地方。
她的父辈们,却在越来越频繁地进出中,衰老、萎靡,一波又一波的人有进无出,他们的脚步,像是被这座大楼施了魔法,从步履轻盈,到躺倒在急救床上被推进推出,直至有那么一天,再无力关注自己将被推向哪里,厚厚的账单,还需要补缴多少费用。这个姓名下的账号,在某个时日被永远地冻结,成了电脑系统中,一个曾经的过客。
她出生在一个庞大的院子里,院子里的人们来自五湖四海。她父亲十六岁从四川来到南京,成了一名铁道部大桥局的职工。她不知道,这个院子是否就建立在那个时候,她出生的时候,那个院子里就已经拥有了一切,一所小学一所中学、一个电影院兼演出礼堂、一个大大的公共浴室、游泳池篮球场、有菜场有商店、有火车和通往外面的铁道。小孩子在院子里上学,大人们也在院子里工作。那是一个世外桃源。
什么都不缺,她唯独缺父亲,大院里的许多孩子都缺个父亲,这些孩子的父亲们,都在全国各地流动,他们在荒山僻壤,架起一座座桥梁,因为在外的收入,会高于留在基地的工资。而“院子”,却成了他们回来探望的家属区。
因而父亲们总不在家,许久才能回来一次,两年?或三年?那时候她还小,小小的她,除了要帮妈做家务,还要照看顽皮的弟。家不远的地方就是那个铁道,上面停着火车车厢,她常常会对着那个车厢出神,坐上它,沿着铁轨一直一直地开出去,能找到她久久没回家的爸吗?爸每次回来,又是否也坐着同样的车厢,由看不到的尽头,一直开进她们的“院子”?
妈没有文化,只上过扫盲班。晚上,她在昏暗的灯下写字,妈也写字。她偷看着妈,妈写字的时候常会抹泪。看啥?写你的作业!妈有点恼怒,弟在床上睡得四仰八叉。
妈的手边是一封爸的来信,还有一本薄薄的破旧的册子,等她上了小学,才看懂了册子封皮上的名字——《怎样写好家信》。爸没读过两年书,但爸的字极好,端正而有棱角,多年以后她才知道,爸帮妈写的假条,被妈的领导拿去做字帖,挂在他办公室的墙上。
但爸给妈的信,几乎每次都一模一样,这让读了小学的她,几封信以后就读得毫不费力,几乎全能背诵下来:兰子,好久没给你们写信了,你好吗?孩子们好吗?你别舍不得吃,孩子们长身体,也别亏了他们,我会给你们寄钱的,家里就都靠你了。我在外面一切都好,不久就会回去探亲,勿念。
探亲,那时候,在外的父亲们,把回家都叫做探亲,请的假也叫“探亲假”。这些信,都是爸在家的时候一字一句教给妈的,所以爸很少会写别的,怕妈认不得。那个《怎样写好家信》,也是爸找来给妈的,里面几个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范本,妈就找一篇爸给她读过的,歪歪斜斜地抄上:孩子他爸,我和孩子们都好,家里一切都好,孩子们想你,勿念......
等上了小学,写信的重任就交给了她,然而小孩子贪玩,不理会千里之外盼信人的焦急.妈一次次地催:让你给你爸写个回信,怎么就这么难呢?读书钱都给你白交了吗?磨叽几天,终在妈的棍棒吆喝下,哭啼着抄完一封半张信纸的家信,照着那本——《怎样写好家信》。每次写完,她都像立了一次大功,心想着又能快活一阵儿,有日子不用给爸写信了。
所以爸在她的记忆里,就是家信上的一个称谓,凉凉的,像她冬天冷硬的棉袄。爸还是他带回来的切片糕,芝麻糖,甜甜的,却那么不经吃,转眼就没了。在她长成大姑娘的日子里,爸的印象是那么浅,那么模糊,以至于她有次洗头的时候,爸说:丫头,爸端着盆给你淋吧。她竟有些害羞,像是躲避一个陌生的男人,宁愿自己蹲在地上,用毛巾一次次地浇在头上。
爸一生在外奔波,他错过了儿女的成长期,也错过了他人生最美好的那些年。妈也曾带她和弟,去外地工地探望过爸,穷乡僻壤之中,几排简易的平房,周围满是杂草,蚊虫侵袭,一身满是油渍的工作服,几个工友一间工棚,吃着食堂简单粗糙的饭菜。不远处堆放着钢梁和铁架。
C6,爸这次重症病房的床号。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爸成了这所医院心脏病住院部的常客,隔三差五就要来住上一阵儿。
爸的脾气变得越来越差,每回住院,总要跟医生发生大大小小的摩擦,这么些年在外的辛苦,使他积下一身的病痛。久病成医,爸也成了半个医生,医生的用药他都了如指掌,再复杂的药名他都能脱口而出,以至于他常常要给他的主治医生“做主”:你这个药用得不对,上回我这情况用的不是这种药;为什么还要做全面检查?我上个月刚检查过的,没什么问题;我不要你看,你找刘医生来,上次就是他给我看的,效果很好。凡此种种。
爸为这个十分得意,他觉得医生蒙不了他,他什么都懂,家里到处是求来的药方,被他端正地抄在纸上,夹在厚厚的本子里。而被爸数落过的医生,对前来道歉请他谅解的她说:我怀疑,你的父亲有老年痴呆的前兆,你们留心观察吧。
她颓然靠在墙上,眼睛被头顶的光亮刺得生疼。
爸在接近退休的时候,回到了他“探亲”多年的那个家;在她刚刚开始感受“爸”的时候,她到了出嫁的年龄;在她的妈真正拥有了丈夫时,他已经老了;在有了闲空可以一同出去走走时,他病了;当可以享受天伦之乐时,他被怀疑就快认不得家人了。
C6,重症室的床号。医生把她找了去,说她父亲的情况很危险,要一次装三个支架,不然随时都会危及生命。父亲知道后,断然不准。
爸对她说:我一把年纪了,不要在我身上浪费这么些钱,迟早也得走上这一遭的,钱留着,还有别的用处。爸像一床软塌的薄被,盖在惨白的病床上。
通过会诊,医生最终同意放弃手术,说爸这样的年纪,又是关键的部位堵塞,还有其他疾病,恐上了手术台,就再也下不来了。
这么些年,爸一直行走在路上:去架桥的路上,回来“探亲”的路上,去看病住院的路上。而她的家人,又何尝不是一直在路上:跌跌爬爬成长的路上,信飞来飞去的路上,期盼着爸早点回家的路上。
若可以重来,她的爸还会不会做这样的选择:远离家人,远离她和弟成长的童年乃至青年,远离他的妻满头青丝时的娇弱,去往一个个鸟不生蛋的地方?
这些问题,她似曾问过她的妈,而她得到的答案,却是出乎她意料的坚定:会的,如果时光倒流,你的爸仍会选择去往远方,去往那些,他并不想去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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