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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秋凉的村庄

2020-09-17叙事散文李兴文
秋风吹到那时候,诗意很淡,需要加衣才能品味。但回味终究是淡,努力回味的结果,亦如杯中凉透的白开水;在后来的冬日里,那种诗意需要未来春天的发酵,才能有新的活气;在那样的秋日里,村庄更加老旧了,萧瑟了。怕冷的人,怕寂寞的人,只好远离,到城市里去
  秋风吹到那时候,诗意很淡,需要加衣才能品味。但回味终究是淡,努力回味的结果,亦如杯中凉透的白开水;在后来的冬日里,那种诗意需要未来春天的发酵,才能有新的活气;在那样的秋日里,村庄更加老旧了,萧瑟了。怕冷的人,怕寂寞的人,只好远离,到城市里去。也许城市里的冷会更加坚硬一些。
  仿佛还有夕阳;或者真有夕阳。那样的夕阳落在阒寂的巷口。巷口地面上散落着无筋无骨的稻草,很凌乱,风一吹,就攒聚到墙角或树根处,再无处可去,但还是安顿下来,昏睡过去。
  平日里那么人都到哪里去了?大腹便便的猪和横冲直撞的牛都到哪里去了?那只大黑狗到哪里去了?不知道。巷子和巷口还在。风是荣归的,它吹过穗头瘦弱的稻田;它曾经吹过长久的饥饿,也曾吹过迫不及待的收割。当稻田重现泥土的黑色,那些风好像更加饥饿,追赶着人,来到村子里,茫然且盲目地卷挟着尘土,把散落在巷子里的稻草吹来吹去,那些稻草也是被饿到无筋无骨的。
  土墙有石砌的墙基,很高,很坚固。石缝里有蛛网,也插有破鞋或玉米秸——那是顽劣孩子们留下的遗迹。那些遗迹经常在变换。另一些同样顽劣的孩子打此经过,或者取出那些东西,扔掉,或者重新插上一些。
  巷口和墙上落着寡淡的夕阳。是秋日的夕阳,看上去还有一些暖意,但经那样的秋风一吹,巷子里依然是清冷的。
  巷口先前不是这样落寞无力的。到水埝边去饮水的黄牛会把这里踩得发抖,猪的排泄物会把这里弄得更脏,因而更加古老。挑水的人和背草的人会把这里挤得更窄。人和别的牲口来来去去,那只大黑狗必须不停地变换躺卧的地方,闭目装睡;如若实在扰攘不堪,它会向东叫几声,再向西叫几声,并无反响,然后无奈地离去。总会有顽劣的孩子从这里跑来跑去,把墙缝里的东西顺手抽出,或者顺手再插上一些;他们故意把路上的石子踢得到处乱飞。他们远去的飞跑声,把巷子拉得长长的。
  那个黄昏——不对,是那几天的黄昏——天空一直那样晴朗,但平日里那些人,猪,狗,顽劣的孩子,都不来巷口了,很奇怪的。但我能够感觉到他们并未远去,而是躲藏在巷口附近,向巷口偷偷窥视。他们在偷窥我。
  是啊,我活该被人偷窥,也活该被人像晾一块腊肉似的高挂到秋风里。谁让我那么令人不舒服,那么令人不服气,那么令人恨,恨得心里痒痒的,但又说不出来——谁让我那么容易就走了一回桃花运,与一个比桃花更好看的女孩子那么公开地自由恋爱,并且旁若无人地手拉手出双入对!谁让我在村子里破了天荒,把一个比桃花更好看的女孩子从遥远的地方领回家来,辣了那么多人的眼睛,扫了村子里那么多也当谈婚论嫁的女孩子们的颜面,打落了正欲寻缘访姻的男孩子们的笑容,冷冻了那么多人一直以来的敦厚与亲和。我让整个村子都吃惊得瞠目结舌。我有罪过,所以活该被人偷窥。
  结束了,这场冲击波的戛然而止太像它的突如其来。这个突然的结束也是有过错的,它终结了所有人的想象与期待,他们的妒意,他们的敌意,他们的猜想,他们的幻想,他们的诅咒,包括他们聊胜于无的羡慕,都在瞬间化为乌有。我还见过他们脸上的惋惜,那是眼看着树上一只乌鸦口中的肉掉落之后没有落地,而是被风吹向远处那样的惋惜。那种惋惜进而变成对我无言的怨恨——他们太有理了,独我是有过错的,有罪的。
  爱情,初恋,已被世俗的冷风吹散了,死无葬身之地,但我还不能尽情悼亡,我必须首先承受我的乡邻们对我联手合力施加的重压的同时,背负起父母更加沉重的悲哀。
  像一阵风一样吹过去的初恋,在我,就这样演变成一场挥之不去的狰狞的梦。在巷口,在别人——那些与我同龄的男孩子,女孩子,那些古梗如石冷漠如冰的成年人,他们的眼神和怪异的笑容告诉我,他们没有期待过我最好的结局,而是在等待一场悲剧的高潮剧情,只是,这个剧情高潮尚未来临就散场了,他们是很不满意的看客,也是想象中的演员。只可惜,这一切都那么快又那么莫名其妙地变成过去。我感觉得到,他们的妒意和邪恶的期待都被这场超乎预期提前到来的巨变给戏弄了。
  现在,他们一定正在向我偷窥,躲在整个巷口所有遮拦物的背后偷窥,偷窥我的郁闷与孤愤,偷窥我的失意与委屈。
  那个比桃花更好看的女孩子,被它的舅舅生生地拉走了。
  她的舅舅从一百多公里外寻访到村子里来,托路人到我家把女孩子叫出去——我当然要跟着出去——他视我如空气。他怒气冲冲地抓住女孩子的手,头也不回地走出巷子,走出村子,消失在在那个秋日的黄昏里。
  女孩子家人放出的口风我早有耳闻,只是我没想到,我在他们眼里确如空气,把女孩子像带走一只猫狗那样毫不撒手头也不回!走了,我的脑子真的出现了长时间的空白,很大的空白,很久很久,我竟不能用适当的方式将其弥补、填充。我的眼前,无人,无狗,无猪,没有巷子,没有村子,没有天,没有地,没有空气。我却依稀记得还有秋天。
  我在巷口站了很久很久,但不知道究有多久。当我看到夕阳落在巷口、落在土墙上的时候,我还记得的秋天正刮着风。那冷意浓浓的风吹拂着巷子里无筋无骨的稻草和浊气深重的尘。失恋只是灵魂的钻心剧痛,而乡邻们对我千奇百怪的关注,则是给我的灵魂划开了一道道口子,血流不止!
  次日起,我还是像往常一样来到巷口。我必须来,不然,村里人会以为我已经死了或者快要死了。
  结束了,纯粹如阳光,高邈到九霄的爱情是应该早日结束的。我想纯粹,我想高邈,但别人更习惯混杂于尘埃匍匐于地上的,我最终也不免被那些积习所淹没,变作一粒微不足道的尘,与更多的人一道聚合成难以震撼难以改易的芸芸众生。被偏见与蔑视杀伤的少年求爱之心,尚能被新的爱情所疗救,但成俗与陋习对心灵的重压与阉割会留下永恒的残缺——恕我软弱,恕我冷漠,我实在无法爱上我的乡邻与村庄。我要离开了,是为了保全自尊而离开,是为了寻求财富与身份而离开;是为了传进我耳朵里、令我更加伤心欲绝的风言风语而离开。我愿意被乡邻们看得很渺小,甚至没有存在过。离开了,虽然离开之后我依然无法飞得更高,而不得不做回匍匐地上的生存者。财富与身份,那样残酷地压榨过我侮辱过我,但我不得不以它们为方向,缩手缩脚畏首畏尾地退身于成俗之尘,活成与己所不能他必不能的乡邻们一模一样的。无法逃脱冷酷与专横的挤压与掠夺,但我绝不会转半个圈,绕到它们背面,从后门进入,与众人一道造罪作恶。初恋不会在真实的生活中产生初恋者预期的结果,初恋是不关现实的;生命是父母给的;荣辱属于家族。一个人,他注定永远都是寻找自己的奔波者。向往中的爱情,从手中滑落的爱情,都无法软化坚硬的生活;它像花一样盛开过,但最终被生活之烈火焚毁了。
  巷口,那是一个怎样的舞台!一个灰暗阴冷的事件的发生酷似一场充满悲情的闹剧,大幕未落,失望且猥琐的看客们悄然散去。却不是远远地离开,而是躲藏到附近,最适宜偷窥的暗角,把眼睛贴在门缝、窗缝、墙洞的背后,或者把一只眼藏在墙头或者树木后面,露出另一只眼,偷窥空荡荡的舞台上落寞的演员——那个秋天,我就是这样一个演员,女孩子被拉走以后,我每天都去那里,用灵魂的力量推着自尊,并努力不让全部的血迸射出去,而眼神,必须装出很安详的。
  我曾发誓,那是我此生最后一次弄虚作假,是我对我所失望的、我所痛恨的,以及我自己,最后一次弄虚作假。我弄虚作假的时候,我能听见尊严和肉体一同遭受煎熬发出滋滋啦啦的响声。我在对抗一种事实:让习惯于成俗的眼光把我焚烧,把我锻打,让同样平淡无奇的贫穷者对遭受歧视与嘲笑的贫穷者发出惬意的冷笑和幸灾乐祸的窃窃私语;让同样想爱而无从所爱、想被爱而无从被爱的人们,观赏爱得头破血流者最痛苦的挣扎和最无助的孤单;让他们在暗处把贫穷与平凡筑成禁锢自由爱情与幸福的更加坚固的壁垒,让一无所有者全都孤独终老!
  村庄,乡邻,恕我无情,我要离开了。我的失恋会得到时间的抚慰的,但他们对我特别的“关注”我实在无力继续领受。我必须走了,我要离开贫穷对贫穷的歧视,要离开平凡对平凡的嘲弄,离开普遍的困顿对个别安适的敌视,离开永不止息的闲言碎语和说长道短,离开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的污浊怪圈。我太清楚他们对待别人不幸的种种套路了,我必须离开,虽然我事实上已经到得了他们的一些真传……
  仿佛为了证明我的选择,三十年来,我也以省亲的姿态偶尔回到那个村子里。巷子和巷口还在,不过房子都变成了新的。没有施污的猪,但还有添乱的狗,并且明显多了一些种类。白日里人影稀疏,到了晚间,人迹更其寥寥。看出来了,村子,如今连传播闲言碎语的能力都丧失了,却不知那些传统是否还在,比如,贫者对贫者的歧视,难者对难者的冷漠,病残对病残的冷酷,以及,对大有余庆之家的冷眼斜视,对小有余哀之家的隔岸观火……
  有时候,我会见到落在巷口的夕阳,因其落在新房子上,也落在硬化了的巷子路面上,感觉那种阳光没有跟巷子和房屋完全融合,在漂浮着,随时都会被风吹走,或者随时都会从砖墙上滑落、从水泥路面上反弹到天空。那村子总体比以前更坚硬了,生活在那里的人更忙,有更多的想法,也有更多的心病。我所能见到的乡邻,认识的都老了,不认识的,不太像村子里的人——他们大概大多是从外面的世界里暂时回来的吧。但愿但愿,关于我曾经的遭遇,他们无从知晓,尤其不要遇到。
  去年秋天,我又回去过一次。鉴于当年的悲伤际遇和要事在身,我没有到以前常去的地方转悠,到家之后,和父母说了会儿话,就到路上去等车。那时候,有一个过路的老妇和我打招呼。我发愣,母亲提醒说,她是我家旧居的后邻。
  想起来了,真是她,基本型变了,臃肿了,矮了,但相貌还能从粗糙黝黑的皮肤后面渗漏出来。四十多年前,我没有被公社“推荐”上高中,父母动员我去复读,过一年再试试。那时候,这位特别精灵鬼怪的高邻曾经对我的前途“预测”过,她说:像你这样的,如果能上高中,我在手心里给你煎条鱼吃!
  现在看来,她欠我那条手心煎鱼也有四十年了吧,旧账该还了!可是,我的确不能再提这件事,毕竟,她已经很老了,而我的学业,远远走过了高中阶段。我再提,她的手心非但肯定煎不出一条鱼来,很可能还会让她难堪得自寻短见让我给她做几天孝子,我已深知,最冷酷的人往往是最脆弱的;即便不是这样严重,我的残忍也不利于我和健在的父母继续在村里做人——我确实没有提那件事,而是对她热情回打招呼,并致以亲切问候。我想,我已离开多年,原意即在忘掉那些远离那些,若再提,定然显出我的小,也将在自伤的同时伤及别人,有违我的本心。我想,我应该真心祝福她健康长寿才对。
  村子,本已经无法回去了,但我的刻意离开并没有让我忘却村子曾经的冷与小。如今它的闲散与冷清倒是勾起了我对它深深的同情。每次回去,所能见者,都是村里衰老到近乎珍稀者,我又何必让自己逗留于那些不堪的过往,人已无多,物何足贵,当我想到总有一天我也会像一片黄叶那样飘零,如何能保证我的灵魂不会回归故里,与他们继续厮守呢。
  那么,巷口里的夕阳,该滑落就让它滑落,该消失就让它消失吧。如果人世与物世真的大变了,那种阳光完全可以反弹回天上去;反正同属于时光中被冲来荡去的东西,不必对一人一物无休无止地动念牵怀。倒是那些越来越少的老者们,我还是想多见他们一回,多看他们一眼,听他们说说话,看他们的笑容,在我这颗心还在平稳跳动的时候,不把来处与去处之间所有的过往残忍地割裂。   2018-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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