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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夏日过后成粉末

2020-09-17抒情散文李兴文
月末的夜,正像月末的钱包一样干瘪下去。一梦未竟,醒了。身体是被浓重的湿热托起来,又被湿热推送到阳台上去的。在高楼林立的地方,有那种开放阳台的小高层,显示出过时的小丑才有的特别的滑稽感来。站在阳台上,未竟的梦再也想不起来。但可看见正在变薄的夜
  月末的夜,正像月末的钱包一样干瘪下去。一梦未竟,醒了。身体是被浓重的湿热托起来,又被湿热推送到阳台上去的。在高楼林立的地方,有那种开放阳台的小高层,显示出过时的小丑才有的特别的滑稽感来。站在阳台上,未竟的梦再也想不起来。但可看见正在变薄的夜,晨光在它的另一边发起亮来。
  夜是干瘪的。那么,曾经鼓胀的夜应该被什么抽去了一些或剥离了一些,我的曾经漫长的睡眠又被干瘪的夜抽去了一些或剥离了一些。丢失了一部分睡眠,我却无法填充夜的干瘪;被抽过的夜,更加无法抗衡更加湿热的白天变本加厉的抽取和剥离。湿热的白天,仿佛野性十足的巨兽,它的利爪把这个季节抓挠得火烧火燎的。我像一只夏虫,被巨兽的利爪翻扒出来,在暴烈的阳光下走投无路,幸好还能躲回到白天与白天的夹缝里——夏夜,这道夹缝太硗薄,太干瘪,穿行其间的风是滚烫的。
  我的钱包,很像这夜,它的干瘪通常都是连续的。这个月末又是这样的难捱,它既赶上了湿热沉闷的中伏天气,又干上了钱包空虚的窘局。
  夹在湿热白天之间的夜是残破的,那是因为它被上一个白天和下一个白天轮番抽取或轮番剥离。等米下锅的日子确实有难以想象的艰难,根本不像日子,过这日子的人,要么把头抬起来,要么把腰弯下去。但抬头和弯腰都是不由自主的。当残缺不全的薪资尚未落实到账户里,那时候,靠薪资生活的人必然就要抬头了,仿佛在东张西望,寻找薪资到账的可靠消息;当微薄的薪资终于到账,凄惶的心便暂时放下去,窘迫的脸也忧有所忘地埋下去,开始又一轮精打细算的日子,也在心有余悸中悄悄等待下一个月初,不确定的,发薪的日子。
  真有些乞食的感觉。
  每在动荡不安的月末月初之间,我实在不好意思哀叹,也实在没有勇气笑出声来。今年夏天,城市与城市之间传递着许许多多令人惊诧也令人震怒的消息,那些消息仿佛在说:你那一点微薄的薪资,已在满楼的狂风中剧烈摇摆起来,仿佛随时都会像断线的风筝,出乎意料地飘向哪一个方向去,而无论飘到哪一个方向去,都将再难找回。靠薪资生存的人,终于发现,自己原来是无根的。
  这个想法实在奇怪,但我想到了,是那些让人惊诧且令人震怒的消息让我想到的。我就觉得此前的经历都是飘忽的梦,而此后的未来,也将如梦。飘忽的梦恰如臆想中的风筝,或者,那只风筝本就是我少年的梦。那个梦在我的臆想中飘荡了许多年。有一天,我竟意外地抓住了拴着梦的线绳,那根线绳很细,很脆弱,仿佛稍纵即逝,又仿佛稍微用力便会断绝。我就小心翼翼地抓住那根线绳了,不让它脱手,也不让它断绝。那可真是一根脆弱的线绳,真的难为它了,它毕竟是用无数册课本的纸页拧成的!更有一天,我实在无力攀援那根脆弱的线绳了,我生怕那根线绳在某处断裂,灾难性的结局真的发生,我就在担惊受怕的地方变成了一只风筝,而风筝,那是我少年时代做过的梦。这梦飘忽无定,让我深感诧异,看上去我虽然在飞,但我这个飞行者并不是我梦想中的飞行物,我原想作为一只鸟飞行在天空的,事实上我只是一只风筝!少年梦想中的广阔天地,被那根系牢我的线绳限定在一座猥琐的小城里。那根线绳的根就扎在小城之中,被一些深藏不露的人在暗地里攥着,我感觉他们能清楚地看见我,但我根本看不见他们。
  我的失望引发了一阵狂风,那阵风终结了我的少年梦的同时,也从小城的地盘之外吹断了那根脆弱的线绳,只留给我抓牢小城的那个半径。自此,风吹不停。风很乱。紧一阵,松一阵,吹一阵,停一阵。我开始领受我选择的命运了。要么被摔下去,要么被抛起来;有时候被推过来,有时候被搡过去。那是一种身不由己的飞行。我牵扯的依靠,不代表我的初衷,我抓牢的维系,不代表我的愿景。破灭的是一只鸟的梦,成就的是一个蒙昧者的梦。却不孤单,小城的天空上,飘荡着无数如我一样不幸的风筝和幸运的风筝,我们彼此冲撞,彼此纠缠,彼此攀比,彼此忌恨,而这一切,都是在无休止的沉浮中连续进行。作为不同价值的风筝,有些竟被无情撕扯了,有些无意坠落了,仍在天空的,继续那种虚拟的飞行。生活的定义就在那种虚拟中产生了,所有人都在为此奋斗一生。
  是一只风筝,而不是一只鸟,这是宿命。甚至不如鸟的一支落羽,不如一片落叶,落羽和落叶,毕竟是真正无牵无挂的,唯一且明确的归宿就是土地。而风筝一样的不幸者和幸运者,都被人牢牢牵扯,谁都在给自己说,未来是安定幸福的,但谁也不知道那个安定幸福的归宿究竟会出现在什么时候,会出现在哪里。
  自己选择了一种命运,想要返回的时候,已经无法返回了。也无力返回,一个人把自己的一生交付给自己的蒙昧,他的晚年注定就是空虚的。而我确实受制于有限的配给,那是因为我在蒙昧时期选择了这种配给,这种有限的配给又养育了我的蒙昧。天长日久,一个人对囚禁和奴役会心悦诚服,终成人生的一种习惯,看上去,样子也是很幸福的。
  有朝一日,或者就是今年夏天吧,铺天盖地的揪心消息,竟至于浇灭了盛夏的热情,连续半月大雨不歇,江河暴涨,水患四起。值此天时不济之际,我终于发现风筝的命运事实上比我想象的还要悲惨,包括我在内,许多人都发现,我们的维系,就是我们选择用以维系我们自己的那根线绳,它开始松散了,它要断了,风筝的宿命将要提前兑现。挣脱了蒙昧的人们担忧起来,焦虑起来,慌乱起来,觉得八面来风对自己曾经的四下抛摔原来还是可以接受的;也觉得,做不成鸟也没关系,做一只风筝但不被撕扯,不致坠落,虽然彼此永无宁日地冲撞、纠缠、攀比、忌恨,也是可以接受的;而现在,或者未来,连这一切原本丑恶的东西都将不再,大家看不到囚禁之外奴役之外更有意义的东西,原有的邪恶也变成有价值的。
  少年时候独往独来的宏愿早已不知去向,越来越清晰的是自己灵魂上纵横密集的勒痕,越来越羞耻的是自己习惯乞食而活的傻叉样子,越来越气愤的是人活世间匆匆数十载竟也在蒙昧时期赶上了邪恶之手困囚天下的坏运气!越来越难捱的是自己漫漫长夜一样的沉默和隐忍,最终全都归于更深沉的夜。痛感还有,只是更模糊一些,在模糊的痛感中,在惊魂未定的夏夜星空之下,我与一些人,自然而然,看到了虚无缥缈的少年时代天真可爱的自己。
  这个夏天,它也应该是所有个体生命历史新翻开的一页。在我,有幸赶上了百年不遇的大水灾,大半生的浑浑噩噩,也被那些惊心动魄的消息惊醒了,接二连三的惨痛世相也刺破了麻木的灵魂,流出了悔恨与悲愤的鲜血。破解半生未得其解的谜语,至此终于得到深刻的谜底。那些消息让我心烦,但还天天传来,什么疫苗原来也是可以不管免疫的,什么性侵之丑早就忝列国粹的,什么世界小偷也是有“道”的,什么丰满的两颊原来都是自掴的,什么魔王率兽食人是祖传的,什么一个年轻的母亲,她为了孩子,冲决了羞耻的底线,裸露身体,向这个罪恶的世界厉声而喝!什么草民如发发如韭,再割也会复生的……我明白了,我一直未能参透的东西,它其实就是铸就我和许多人共同命运的无数谎言——戳穿了,一个庞然大物的身影开始变矮小了,一座牢固的壁垒横七竖八地裂开无数的缝隙了,一只美丽的铁桶锈穿了。风吹草黄,一些肥大的猛兽从消瘦的牛羊身边现身了。一些肥胖的蛀虫从房梁上掉下来,一些看家狗发疯反咬起主人来。一些家神变成恶魔了,一些河流枯竭了,一些青山燃烧了。恶行暴露的厉鬼无羞耻地自嘲了。羸弱的草虫愤怒了,他们终于愿意同遍地荒草一同烧起一场弥天大火……这个不寻常的夏天作为必然的历史进程很值得大书特书,虽然,牵牢我的线绳终于要断了,我也不知将要坠身何处了,但毕竟,最艰难,最悲壮,最令人期待的夏夜已经到来了!
  伏天不去,夏日依然严酷。聊为暂时避世的梦依然残破,助我暂时自忘的夜依然干瘪。严酷的夏日把干瘪的夜抽取了。湿热的白天把干瘪的夜夹起来反复研磨。月初和月末把我的钱包狠狠研磨,钱包日渐空虚的夹层,把我的日子狠狠研磨。我的心,从这个夏日的磨盘里穿过,流淌出焦虑与愤怒的粉末。那些粉末,却不仅仅代表我,而是代表和我一样的许多许多,和我一样可怜又可憎的乞食者。
  当夏日的湿热至于最难忍耐的时候,我真不知道,应该先想办法填充自己完全空虚的钱包,还是应该先寻找藏身的缝隙了。
  而夜,依然干瘪,干瘪到一眨眼就被又一个白天攥在手心里。   2018-7-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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