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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京杭行

2020-09-17抒情散文李兴文
自蓉至京,发于春,止于冬。跨越季节的航程,我究竟该对它说些什么。朔风如刀,此言不虚,我差点就被冻僵在二月的北方。八大胡同里灌满了冷风。纪昀的故宅,那棵海棠树花事正盛,我失望的心,因为满树素白之花而稍得安定。我不习惯钓古钩沉,那种做法容易让我

  自蓉至京,发于春,止于冬。跨越季节的航程,我究竟该对它说些什么。
  朔风如刀,此言不虚,我差点就被冻僵在二月的北方。
  八大胡同里灌满了冷风。纪昀的故宅,那棵海棠树花事正盛,我失望的心,因为满树素白之花而稍得安定。我不习惯钓古钩沉,那种做法容易让我疲惫,也让我显得平庸无能——我为什么要在预想的美好行程中有意踏入一段无法打捞的时光沉积呢?世界原本零碎,我必然拾取与我最近的人事风物,抚慰我的心,也把我总难安定的情怀安放到性情中人共有的梦幻之中。文治武略,千古功名,仿佛北方树上尚未完全凋零的枯叶,我只希望它们尽快离去,无声地离去,杳无影踪,而给眼下空疏的枝干留下风吹春日的路径。
  除却才气,除去钻营之艰辛与苦累,除去不能带到另一个世界的钱财、屋宇,以及架上存书汗牛充栋,除去满座高朋,除去身前尊贵身后显名,除去金钟罩铁布衫一样牢靠的圣上隆恩,纪昀,他只是一个人,一个清瘦的男人。对,住在那个院子里的,的确是一个和我大同小异的男人,一个七情六欲冲来荡去的男人,他竟那样——的确会那样,倾心于一个嫩芽初上一般且纯且雅的女人。人生大不完美,惟在情海中方得卸去万般繁缛,回到温柔之乡,沉迷于儿女情长的好梦。
  我当然无法得见纪氏格外垂青的那个女人,她夭亡了,连纪氏自己都未能看清楚她灵肉的丘壑,她就逝去如风。人情万般,唯有情爱是能够在时光之中延伸很远的。纪氏的心力,应该疲惫苦痛到柔弱了吧,他的此生无法跟随时光向更远处行走了吧,他就手植一棵海棠树,让那棵树带着他的心在无涯的时光中继续远行。也做一个他能观摩也能触碰的实体证明。有树为证,大不完美也便不足终日萦怀。生前率真,死后风流,那才叫有脾有性。
  究竟哪一些都是浮云?说不清。但当一个男人暂时离却名利场,离却暗斗与明争,离却猜疑与防范,离却唯唯诺诺,不必察言观色,不必谨言慎行,不必担心八面走水四下来风,尤其,暂时不再伴君如虎。回到家中,脱下官服,头束方巾,于堂上坐定,迎面进来一个轻盈俊秀的女人,喉齿有声宛如黄莺,羞怯躲闪有如过堂春风;喜之不尽,亦如偷浴春光的流萤——投入怀中,那时候的纪氏,他只是个男人,他的生命完全融入一个女人的血肉与灵性。
  情爱也是浮云,但这片浮云先把情爱之外的一切变成了浮云。情爱赤裸得只剩下狂欢,世界及其一切都可以置之不理,还有什么是值得忧患的呢!
  什么才气,什么礼数,什么志业,什么功名,从来都是更轻的浮云,情爱至于狂欢,唯有燃烧的情欲在冶炼人的灵魂。
  人生万般皆不完美?那是真的。温柔之乡总如幻梦。怎能知道原本私藏得好好的红颜竟也逝去如风。二月的北方,天寒地冻。海棠树第一回开花了,白得纯净,素得晶莹,然而,花不是人,人已归尘。白净是为冷艳,这种冷艳配得上世间离情。人的灵魂借由花魂把阴阳联通。花语不可以透解,哀伤不可以与人听闻。好在有一棵手植的海棠,它第一回开花了,睹花思人,这是必须下咽的苦痛。海棠开花了,是真实而残酷的信报:去日不回,来日不追,还有什么比时间造成的残缺更让人的灵魂连连惊悚!
  确是过客,而海棠树可以活过好几代人。你信命吗,才俊?大人?你厌世吗,你居然也要这样情场失意,然后以白雪海棠聊寄相思与一个梦一样存在过的方外之人?
  别致的小院里灌满了冷风。以小院为营生者,不知道他们是不是纪氏的后人,他们向我售出了希望中的门票。我们登堂入室,然后由黄包车夫拉入八大胡同。我在车上瑟缩,蜷曲,仿佛一只过早出洞的蚯蚓。我很快就忘记了纪大人。但也没有沉湎于八大胡同早年间的热闹与繁盛。我只在想着那个女人,她是纪氏的小妾,后来被纪氏手植一棵白雪海棠来纪念的女人,我以为我也有过那样凄婉的风流史,我也在哀悼我的爱情,但我却不能像纪氏那样在一块属于自己的土地上手植一棵海棠树或者别的什么树,让人的香魂和花的芳魂跟随时光,永不停息,相携远行。
  偌大京城,我只留心于纪氏故居与八大胡同,它们虽然终于无法消除我身心具受的寒冷,但因其让我确认了作为男人的真性情,我的京城之旅也便有声有色了。那一日,京城全天刮着冷风,出了八大胡同,又是车流人潮。我如一片枯叶不辨西东。但我很快就明白了,此风过处,是更为广阔的田园江河高山厚土,但没有一寸土地确证无疑与我的生命有一种实实在在的瓜葛,惟在死后,可能会有一小块墓地吧,但我活着的时候,没有可能在一块土地上竖一块牌子,写上我的名字,手植一棵用来纪念我真性情的树,那棵树最好是在春天开出白花的。
  西湖。西子湖。
  自京至杭,一路都是艳阳与春风。“和谐号”车厢里真安静。
  所谓“西”者,或因其在杭城所处,或因古诗有“西子”云云,西湖又关涉了沉鱼美人。面对西湖,我不能继续哀怜纪氏的心头之痛,也必然要拂去八大胡同里横贯的冷风,而当如一个素男,把丢失已久的情欲唤醒。
  早已不是桃三柳四的时候。树叶已经丰满,但也未失透明。杭城的绿色,满可以护持一个男人的情梦了,而西湖的清,更让心怀情梦的人不思归程。
  在西湖,我很愿意接受如织的游人。真的没有芥蒂,我觉得满眼春绿和天清地澄可以化去一个情梦残缺男人所有的苦闷,一个男人的温柔之乡,一定可以出现在西湖的水中。
  人的神思真是捉摸不定,置身于春绿和澄碧,我又开始想象另一番情景了。终于,人在西湖,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南迁王朝的身影。我不喜欢那个时代大兴于文人雅士中的词,但我向往那个时代那个地方如我一样的文士们。西湖太适合沉醉于暖风的游人。是的,不沉醉都不行!什么是家国,什么是天下,什么是庙堂,什么是江湖。繁华且富庶的杭城,盛产美人,也盛产文士;容得下达官显贵,也容得下贩夫走卒。千巷春色,万陌红灯,名伶伴夜,文士唱和。一个王朝都不想往前走了,还有谁拍破栏杆,引颈张望铁蹄踏破的北国!失之也便失之,铁马冰河是凄惶的梦,热酒红帐是真实的日子。偏安为耻,但活在杭城也是不可寻来的福!人世间大不完美,纸醉金迷的杭城,早已无暇顾及朝堂的命数!
  却不是杭城和西湖的错,错就错在人和日子从来都是被私欲和权杖驱赶的。
  若要对得起西湖,应该想一些高兴的事。
  “五洋公馆”,我的下榻之处。这是机缘巧合,这个预定的惊喜把我带进民国。我的身边,仿佛云集着窈窕才女,似也聚拢了谦谦文士,比如林徽因,金岳霖,徐志摩……
  如同我在京城只选取八大胡同和纪氏故居,我在杭城只选定“五洋公馆”和西湖;纪氏的海棠树只能做我此行漫谈中的一小段插叙,杭城与西湖——最好是它们——做我此行愿景的底色。
  无复他求,这已经足够,毕竟,我还不是一个只知道追风逐影的庸庸游客。我记得我对自己是有提前交代的:天下何其广大,我能走到的不是很多。每到一处,我必然在心灵的坐标上标定最让我心潮澎湃的或者忧思如海的,我只对引发情感强烈喷发的些微之物留心存念,而这,只因为我在世上也是一粒微尘一样的。我希望不是被驱赶的,而是自在行走的。
  山水之色,古迹之貌,在我,只是一个个瓶子。我感兴趣的是它们对我心灵的扰动,是澄澈的,还是浑浊的,是固化的,还是流动的,是温暖的,还是冰冷的,是光滑的,还是粗糙的,是鲜亮的,还是晦暗的,让我感到哀婉,还是感到幸福,甚至,我都不想对之进行选择与取舍……
  心念游得太远了,一阵和煦的暖风,又把我吹回西湖。林翠水碧,人比柳絮杨花更多。游客确为过客。胜日最宜寻芳,但我无法找到属于两个人的西湖——另一个是谁呢,或者活在世界的另一个角落,或者已被代之以一颗海棠树一样的异物——怎么又回到八大胡同了!不,我一定要在杭城,要在西湖!
  当悲怆无以抚慰,当畅意无法着落,我总会觉得身边和心里都是空荡荡的。“为什么必须要有一个陪伴呢?”我问自己。无需回答,我知道,能够填充心灵空虚的,都是最难得到的。
  但我可以幻想,一切难得之物都将变成神灵一样的,无论我走到哪里,那个心灵之神,她都在看着我。
  因此,即便到了西湖,我还是匆匆而过,我只在心灵深处,与那个神灵留下另一种影像,共享另一种幸福。一定有,只是能走的路上没有与之对应的风物。
  漫长的旅程是可以纾解心中的郁结的,疲惫是可以让我放弃妄念的。新颖且突显的景致很快让我躁动的心归于宁静。
  世界实在太大了,而我竟然来到了西湖!
  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为什么总是想起林徽因,金岳霖,徐志摩。似乎隐隐觉得,唯有民国风流远不同于眼下的脏污与杂乱,也只有民国风流才配得上西湖的气质,虽然他们与西湖只有一些勉为其难的瓜葛;或者,“五洋公馆”,是我的杭城之行必然要遇上的。那么,再让自己庸俗一回:我很愿意归服杳不可及的天数,希望西湖允许我自诩为文士,毕竟,在天地之间行万里路,最好的附丽还是读万卷书。
  离杭那天,日丽风和。我又想起二月的北方,那个城,那个故居,那几条胡同,在杭城的暖风与西湖的澄澈中,它们终于飘摇在遥远的北国。杭城的暖风吹不过去,但哪里的冷风一定吹得过来,不然,何以传来降温的消息;纪氏手植的白雪海棠树花开成簇,西湖的香樟树叶筛落的阳光是绿色的。当素雅不免冷艳,当华丽不乏温和,我是愿意接受充满公平气象的南国的。
  仿佛着了魔,我总是在西湖想起北国的城——莫非,我的命中,注定有一段经历酷似纪氏——从别人的朝堂上回到自己的居处,但芳魂已随尘灰去,唯有海棠临庭池;赫赫朝官,昭昭文士,被威权和礼数压扁的性情,还可以像白雪海棠一样绽放于清幽处,虽然身如槁木心如蒙尘,不亦为人活一世尚有栖落之处,并有一念明朗如灯乎!
  民国风流与西湖胜景,让我对北方的寒意原谅了许多。我也不想再对一个王朝的覆亡从威权强度上给予过多的苛责,毕竟,无形的威权总会降落到满含七情六欲的肉身上,而人,是以性情为本色的。暖风吹醉,想起过,但也要刻意回避了:噩梦之上覆着美梦,只有春宵帐暖,没有破碎山河。
  但这不怪杭城,也不怪西湖。北方的严峻是适宜威权的,南国的温煦适合性情。如同我在纪氏故居中为香玉之殒消而感叹唏嘘,在杭城,我又觉得我必须做一个自在的性情中人了,虽然艳遇之类的事情,在今天做起来难了很多。
  远一些、冷一些的,就让它们继续留在北方,近一些、暖一些的,我将在南国把它们移植到我的心上,再让它们铺展成送我回家的路。   2018-4-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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