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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病自知

2020-09-17叙事散文李兴文
从春天开始,我就有了这种喘不上气来的感觉。同一工作间的M,多次建议我去看看医生。我就去了一两次医院。但也许是三次。今年的春天冷热反常,又遇上了接二连三让人窝心的事情,大受扰攘,也就记不得到底看了几次医生。同一个大夫对我的症状下了两个或者三个
  从春天开始,我就有了这种喘不上气来的感觉。同一工作间的M,多次建议我去看看医生。我就去了一两次医院。但也许是三次。今年的春天冷热反常,又遇上了接二连三让人窝心的事情,大受扰攘,也就记不得到底看了几次医生。
  同一个大夫对我的症状下了两个或者三个不一样的结论。第一次,大夫听了我的陈述,神情显得相当的严肃,二话没说,强烈建议我先去做CT、胸透检查,还要看一看心、脑电图。我不敢怠慢,一一照办,几百元费用不由得让我往坏处想而心生凉意的同时,也让我联想到一些更加可怕的后果。
  大夫看过CT、胸透图片和心、脑电图之后,相当严肃的神情像冰河解冻一样渐渐舒展开来,我狂跳的心也随之渐渐减弱力度。大夫告诉我,并无大碍,可能是天气太热,加之烟酒过度,只要多喝水多休息就会好起来的,最后的交代是观察几天再说,然后就接待下一个病人了。我却纳闷,不知道大夫说的观察,究竟是他的事情,还是我自己的事情。
  几天之后,我的胸闷感觉并没有全面缓解。第二次去,我告诉大夫我的“观察”结果。大夫说,心肌炎的可能性不能排除,有必要给我用药了,就给我开了些花花绿绿的药片,据说是可以附带增强心肺功能的。
  也许我去了第三次,也许没去。恍惚记得,大约是第二次从医生办公室出来,走出不远,我反身回去过。我好像问过大夫,除了器质方面,我的不适感觉到底有没有别的什么原因。我的发问好像让大夫大受启发,他很激昂地对我说,精神心理方面的原因当然也不能完全排除的。他还提醒我,最近是不是遇上过什么窝心的事情,若有,则需要自行排遣,总之是要保持轻松愉快的心态才行。
  我对这大夫有些失望,这种失望好像反而增强了我的胸闷感觉,让我不能不想到,经人推荐的这个医生,他可能是个庸医,而庸医医术的捉襟见肘,是与这个小城的涣散,凌乱,沉闷,无力,很般配的。
  其实,精神心理方面的话,我早就该对大夫说的,只是一直希望大夫用他的医术为我疗治胸闷之痛,而把方家雅称为精神心理方面的问题,实则就是民间俗称的种种心病隐藏起来,或者经由医疗技术将其小而化之甚至随同彻底解决,就当我的种种心病从未存在过。谁愿意呢?但凡患有心病者,从来都是羞于对人启齿的,比如,我爱上一个女人了,爱而不得,这种事情在青春少年是可以公开的,但在一个中老者,谁有勇气向别人说出?大抵只能作为心病自己忍受疼痛了。
  还是说我的胸闷。
  那些花花绿绿的药片儿让我深感恐惧,吃了几顿,就扔了。按医生的说法,既然没病,吃药何益?如果有病,当有痛感,我无痛感,故不服药。按我自己的猜想,我的胸闷源于不可告人的心病,而心病者,世间并无可治之药物,到头来,还是古人心明眼亮,他们说,就像色病需要色来医,心病还需心来医,是说,凡是心病都需要患者自行排遣的。这又和那个大夫在我话语后面的附议完全一致了。而我这样推来倒去,再次得出的结论是,庸医也不是太庸劣的,他还能说出“精神心理”这样的话来,证明他还有一张用来遮丑的皮毛可以随时披在身上。这个求医过程也让我大受启发,病者,应该自知所以病的。
  说白了,第三次离开大夫,我已意识到大夫对我的无名胸闷已经一筹莫展了。想一下,那么先进的大型设备都用过了,那么昂贵的药都用过了,我的胸闷还是胸闷,还是一副顽固不化的样子。至此也才真正相信,像小城中这样的公立医院,它首先是个收费的地方,其次,是让病人怀有希望稳住情绪的地方,再次,是病人花足了钱才愿意离开的地方。出了医院大门,才会想到,大夫们总是动员病人及其家属,尽量动用大型进口设备检查,尽量使用昂贵药物;知道他们真正的居心何在了,但也全都变成再也不想沿用的经验了。
  于我久治不愈的胸闷这件事情上,那个口碑尚好的大夫竟也不免大行其道。在我看来,它的医术明显回生,而因此造成的缺憾,全由机器和药物替补了。尽管我的胸闷依然没有变成健康舒畅的感觉,但我没有对接治我的大夫表示愤愤然。想一想,现在还有谁没有被智能手机控制成一个囚徒,大夫们依赖设备和药物也就是无可厚非的。我无法不原谅大夫、宽容大夫的同时,也原谅自己、宽容自己,因为我和他谁都无法逃脱非我力量的牢牢控制。
  但我必须承受吗?
  是的,大夫一筹莫展了,我依旧胸闷,喘不上气。我的无病猜想得到证实,我喘不上气只是病理学之外的事情,我为之暗自欢呼。作为一个并未患病的人,在看不起病的时代,进了医院还能满怀信心地出来,不啻是一种暂时的幸福。没有生病,我衷心祝愿这种状态一直持续下去,好让我做更多想做的事情。精神心理方面的,这就不关大夫什么事了,那确乎是我自己能够解决的。我必须相信自己的理智能够克服精神心理方面的阻障,走出莫名其妙的亚健康困境。我知道,我必须给自己暗示,让自己忘却,主动调节、开脱,最终让自己的机体正常运转体感舒畅,让呼吸自然顺当,让呼吸重归于无意识。
  我终于赞同人至中老大多开始猜忌、多疑的说法。我原想自己不会遇上的,但终于遇上了,我想,我会像孙悟空那样,被人塞进八卦炉,也能八卦炉里成功逃出。心病难治,那是因为不知病之何在——我知道吗?
  这又让我忧心忡忡了。蒙昧对人的遮蔽远大于一种心病对人的拘囿,在精神心理方面,若能知道病之所在,那病就会自然痊愈的;病之不治,乃因不知所病——我如何能知道自己的心智是正确的,如何知道有多么正确,心智本身就处在精神蒙昧的巨大阴影中。
  那么,我的心智一定出了问题?
  我的同事,家人,我想,他们对同一事情的相同反应一定能够证实他们心智的均衡性和正常性。我的逻辑根据是,绝大多数人在通常情况下一定处在均衡平常的心智状态中,而唯有不正常不健康的少数人才与他们格格不入——我完全可以把大多数人的表现作为参照了。
  这样一想,本来喘气艰难,现在又添加了心慌。我发现,我的求证结果是,我与大家的交往只能停留在见面打打招呼的层面,几乎从没有过就某一话题情投意合地交流而让我深感舒畅的事情,即便偶然和大家讨论某事,当我开始发表意见的时候,大家都开始缄默,然后在缄默中一一离开,弄得我像当年收不到学生的叔本华那样变得形单影只可怜兮兮的。
  大家对我的招呼是热情的,真诚的,我还是他们心目中难能可贵的长者,依然视我为虽无高功,但也有多年劳苦者。无法进入深入交流,被悬空被隔离的人是我。我很不满意这种见面只打招呼的交往深度,我视其为一种敷衍和漠视,我很焦灼。
  有一天,我向M说出了我的恐慌和困惑。M莞尔一笑,他这从容一笑让我感到,M甚至更多的人早就想听我亲自说出我的恐慌和困惑了,仿佛他们已经等待很久了。这让我的恐慌突然间变得更加严重,我意识到自己早就被一种无声的意见或期待包围着,这种无声的意见或期待具有与人的精神蒙昧同等的遮蔽力,它很强大,很宽容,很亲切,但他们把这一切都交付了集体缄默。
  M波澜不惊的莞尔一笑,反倒像给我注入一针镇静剂或者清醒剂,让我感到M和大家对我的缄默,对我心结的了然于心并无恶意,我的疑虑与焦灼也不代表一种灾难。
  M说,不因别的,只因大家不敢和你交谈。你的观察很全面,你的思考很深刻,你的预见很新奇。大家,除了不具有相当的知识储备,也不具有真知灼见。有些事情,大家从没想过,你想过了,很有见地。我们,只有听的资格了。
  听听,人至中老不猜疑也不行了!周围的人都这样报以过度宽容的虚假的眼色,都这样说以毫无恶意的哄骗的话语,大家分明是在把中老者往孤独的地方推过去或者向孤独的空中举起来。
  M又说到我在朋友圈里发的帖子或分享的文章。他说,包括他在内,对我原创的、分享的东西都感兴趣,但就是不知道怎样与我互动,总之,大家是老虎吃天无法下爪,总之,如M所说,我的境界太高了,大家无法企及,所以才全体保持缄默。
  我坚决不信,这里面一定藏有猫腻,我一定被什么东西严严实实地遮蔽着!
  M看出我的疑虑来了。他接着说,你不信?你看看大家平时都在关心什么就明白了。举一个例子,每过一段时间,老板都要在工作群里发一个红包,总数也就几十块吧,却被分成一百份,最少的一份,恐怕只有几毛钱吧,但大家还是抢得不亦乐乎的。你看那个抢,看那个欢天喜地,看那个自豪荣耀,看那个千恩万谢感恩戴德,看那个忘乎所以不知生为什么物种!
  这是真的,为此我曾想多次退群,但考虑到工作方面的需要,忍了,同时忍受的当然还有M看到的,以及M看到但没有想到的。对M所举事例,我有同感,我曾将其比喻为主人往地上扔了一把骨头,然后一大群狗,不论真饿还是假饿,但终归是习惯于抢食地上的骨头了,也便一拥而上一阵哄抢,有些狗,竟也会相互撕咬,不知是腹中真正的需要,还是示忠的需要,总之,那个抢是很认真很专注很用力的。当然,此情此景也像主人往猪圈里丢了一把青草,一大群猪马上乱作一团,开始拥挤,开始抢食,开始相互撕咬……
  在偌大部门里,M是唯一像我一样具有另类气质的,所以我才千方百计和他独处一个工作间;不致让我处于形式与实质上高度的孤单,我对M一直是心怀感激的。
  不过,M的不尽完美之处也是显而易见的,他这个弱项在我又生成新的危机感。我们常在工余时间随意谈论,有时就会说到一些遭禁的敏感话题,M也会表达自己的观点看法。不过,每当M谈及话题精髓的时候,声音马上降得很低很低,仿佛除我之外,稍近一些的空气都是不能听见的,并要不停地朝门口方向张望,尽管室内只有我和他,而且门也是关紧的。这就弄得我要向他不断移动椅子伸长脖子,以便把他的话听得更清楚一些。最后,我和椅子发生了半个房间大小的位移,我和他之间,差不多也是交头接耳了。这很吃力,但M的意见也有一些价值,我也只能在欣赏M还算有头脑的同时,也不屑于他过分的怯懦。
  “有人想参与你的讨论,但又害怕惹麻烦!”M终于说出我最感兴趣的了!
  我必须承认,M对我的帮助还是很大的。某一日,他对街头砍杀儿童,跨省抓捕,上访被拘,以及,除恶者获刑,蒙冤者无告等事件所表现出来的愤愤不平,让我突然间找到了自己胸闷气短的真正病根——我愤愤不平太久了,特别是,那些让我愤愤不平的事情是如走马灯一样出现的,其中的多数,都是来时如虎奔,去时如蛇隐,让我好生失望,让我好生愤懑。无论是虎奔而来,还是蛇隐而去,总之都是与禽兽相关的,纵使把眼睛睁到最大,都难看到浩然正气和清明之风,只是一些蒙冤者单薄的生命在孤独中苦苦挣扎,如此这般,天生我性,如何不能负道义于身!我的呼吸,如何能够自行调匀!
  从春天开始,窝心的事情好像封住了心门。作为意外的伤痛,总这样不断叠加,久而久之,拒绝凌辱者备受凌辱,浑浑噩噩者尽享快乐。偌大世界,甚至容不得带着正当诉求的激言厉词!蝼蚁一般的诉求者们,我,他们,所承受的孤独无助与世界的大小无关,只与世界的质地有关。身处野兽世界才有的等级困境,我,他们,如何不气短胸闷!
  这么说,我的喘不上气,自此再也不关医者的什么事了,我所企图的,当是另求仙方,如何让卑微的诺诺之土上,长出更多崇高的谔谔之树,待其终成大势,极尽涵养滋润收放纳吐的自然之功,我一定会重获舒畅的呼吸。
  中老者的生理命运,有多个流向,或者罹患阿尔茨海默症,或者罹患狂躁症,或者罹患谵妄症。无论遭遇何种命运,都意味着精神生命和肉体生命逐渐分离或者逐渐相悖了,这是注定的。
  经反复求证,我当前尚未罹患以上任意一种,我暗自高兴。而我的胸闷气短症状,大约自此有望得到缓解了。   2018-9-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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