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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这个秋天与神有关

2020-09-17抒情散文李兴文
秋天被整容了吧,怎么看,都与我的经验相去甚远。不再眼熟,它更像这个时候的柿子,坚硬,生涩。假以时日,柿子一定会泛黄,一定会变得柔软,会更加丰厚、润泽,朔风吹来的时候,它们一定会给严酷的季节高高挂起星星点点的温暖。秋天呢,它还能向我转回那张可

  秋天被整容了吧,怎么看,都与我的经验相去甚远。不再眼熟,它更像这个时候的柿子,坚硬,生涩。假以时日,柿子一定会泛黄,一定会变得柔软,会更加丰厚、润泽,朔风吹来的时候,它们一定会给严酷的季节高高挂起星星点点的温暖。秋天呢,它还能向我转回那张可爱的面孔吗——这个秋天,好像被城市喧嚣的天空活活裹缠成木乃伊;看不见,好像秋天不明不白地死了,城市这块裹尸布还在喧嚣的风中呼呼飘动。仿佛再无前路,而必然想起1980年代所有的秋天,曾经很像温暖的怀抱,很像母亲对儿子的微笑,很像情人的眼神猛然撞出的火花,整个世界都在一种激情里熊熊燃烧。

变了,也就怀疑经验里的秋天曾经的存在,只是一种虚幻。小城很小,即使是目光最短浅的人,一抬脸也会望到它的边缘——大山环绕。多雨季节的天空越来越暗淡,四围高山沉闷而悠远,仿佛猝死于夏天的狂躁症,又被连绵阴雨层层裹缠。从城市的劳碌中偶然抽出身来仰望天空的人,他们发现,自己和城市,丢失了秋天。

禅寺的钟声时有时无,彩色教堂一直都在沉默,并且,因为当初没有给它设计一挂报时的洪钟,它的沉默会延续到没有尽头的永远;在我,那个原本可爱的教堂,也就无法走进早年间读过的欧美小说。教堂和我一样,孤单,落寞。

大功率音响充斥小城的主要街道。最繁华的街区,各家店面门口,都蹲踞着一个,形色各异,发出的声响宏细不一,但确乎都在发声。或如野旷兽吼,或如床笫低吟。麻木了,厌倦了,但这种遭遇是进入城市的人自找的。城市声响所表达的意思却很一致,它们都在不厌其烦地提升城市的消费热度,千方百计吸引顾客,意思是不放过一个行人。但这与我所关注的秋天无关。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城市的神经在喧嚣中愈加迟钝,人,愈加像商品的搬运工。他们,确切说是我们,越来越不具搬运工们的面孔,但越来越有搬运工们的耐性和沉默。

既然来了,我想我应该按我的想法去看看秋天。看不到,不是我眼拙,而是秋天改头换面了。从似火骄阳到冷雨淅沥,变化过程只需三两天光景。从城市里出不去,源于从劳碌中出不去。但我还是赶上了城市穿上五彩盛装的时候。除了连日冷雨,还有季节性的话语狂潮,它们都向这个小城施威发飙了。那是真的。各种名目的检查、验收,是每年狂吹小城的另一种秋风;习惯了,我也不再追问这些事情为何总发生在这个时候。它们以独有的犀利方式对这个小到极致的城市轮番吹拂。多年之后,民间便有一种传闻,如此多的检查与验收,都因为这个小城的近邻中有一个最显赫的,它就是九寨沟。

好了,我明白了,没事找事,已不再是个别尖酸刻薄者的可憎之处了,这个疲惫且沉默的城市,仿佛因为传闻的再无新意,所有人心中的信仰之塔都坍塌了。

除我而外,不知还有多少人在这种喧嚣与扰攘中忍受煎熬。更让人诧异的是,这个季节里,小城的街道总能被井然有序,所有人的行为总能被有礼有节。最养眼的,莫过于光彩夺目的大幅宣传栏,秋天一到,它们总是被再次刷新,上面好像跳荡着神的形貌和神的光晕。那些巨大且炫目的城市话语平面构件告诉所有人,神在人间,并且在无神论的人间,它的出现的确是为了平衡无神论的偏离重心,虽然这种平衡意愿从来无需论证。我曾一度对此产生错觉,以为也是为了缓解诸如寺院、教堂里越来越大的人群压力。但我错了,教堂还是教堂,寺院还是寺院,城市还是城市,而所有能被高高挂起来的,都要尊称为神。相比之下,喧嚣的城市,宁肯缺失了秋天。

此情此景,让城市里的垂老者们油然想起多年以前雄踞城市的高音喇叭,所不同的是,那时候的高音喇叭发出的声音必须经由人的耳朵对人的灵魂反复加固,而今,则变成经由人的眼睛获取加固信息,所有的人被不同的方式归摄到相同的城市话语声场之中。

怀疑论把我害苦了,我以为多年不见旷野秋色的原因是我错误地选择了城市死心塌地生活其中,并以此谋求人生的若干愿景。但很快,我对自己的认知开始怀疑了。当我联想到正在变作旷野一部分的乡村,因为人的云散和衰老,那里的秋色早就不再亲切,也不再带有先前的种种美趣和暖意。人被自己追求的生活赶进了商品的囚笼和喧嚣的大海,对季节的辨认和确定,体感早已迟钝,往往除了要通过城市居民衣装的变换,还要凭借上市的当季果菜。但近年来,城市的变化结果彻底颠覆了人们的常识和经验,以前的方法不再灵验。当女人们身着短裙光着两腿的时候,也许正是数九寒天;当她们的脖子上搭着一件裘皮披肩的时候,说不定已是初夏;当茶桌上陈列着夏季果品的时候,其实窗外已是雨雪霏霏;当餐桌上摆着冬令蔬菜的时候,外面的光景已是赤日炎炎了。再看那些工蜂一样常年操劳于大厦工作间、像切叶蚁一样奔忙于纵横街道上从事各种营生的人来说,视觉上的季节变换仅仅发生在城市里流动的物品上,他们早就丧失了从旷野间获取季节认知的可能。季节或者时令,只是一种遥远到模糊的概念。

我不想屈服于这种被剥夺了自然权利的不堪命运,故我一直害怕逗留于大城市,哪怕是“到此一游”之类的。我必须保证每天都能看到真实的天空和真实的野旷、山脉、田园,这样,我就不至于迷失视觉上的季节转换,迷失可以观摩的世界,不迷失形象生动的自然时间流程。

在一座小城里几十年如一日虚度光阴,一种小小的幸运感,像秋日高云一样飘荡在自怜自爱的心灵天空。当我每每看到真实的秋日天空,我就觉得那种小小的幸运感完全可以执掌在手中,那种自怜自爱,也真实地坐落在小城这个物质台基之上;小城的周遭,那些连绵的高山,在遥远的地方,呈现着四季,尤其呈现着秋天。它们的存在,它们的显而易见,连接了我与小城的命运和我芜杂的人生经验。四季总从小城之外的原野和之上的天际上悄悄来去,城里,还是一如既往的喧嚣与逼仄,还是这样一张无关野旷景致变化的平庸面孔。但我至今都没有离开小城,我敢肯定我和跻身小城的许多人都患上了一种不治之症。

秋复至,此时的田野应该谷黄如金,旷野应该五彩缤纷,我也应该像多年以前,兴味盎然独行于灿烂的山野之中——其实我还在小城,并且是从多年以前开始,因为劳碌与忙碌,开始像一只陀螺在小城中拼命打转,忘记了秋天。劳碌之余,偶尔也会抬头看看,更多的时候看到的是穷匮且乏味的天空。我对节令周行于天的观摩,被城市鼓捣出来的鬼节奏轮番切割,断断续续,差不多已成残片。我又像一个赶着缝制新装的裁缝,在为这个小城的荣耀日复一日地牵针引线。这种荣耀有一种特别的质地,它绝对亮丽但也完全透明,经阳光照耀都不会留下阴影——没有人明说这种荣耀早已经赤条条的了,但所有人都清楚,荣耀,它的确一直光着身子。

秋天刚刚来临,但我已在为冬日事务做准备了。恰逢小城里秋风浩荡的时候,也是一种风景最令人难以忍受的时候。秋风提醒禽兽与虫豸该做冬眠的准备了;秋风也在提醒并不冬眠但极像禽兽一样的人——他们好像真如禽兽,好像早就闻到了冬天的气息而想到必须大果其腹积攒脂肪,抵抗冬日的寒冷。他们却是以检查或验收的名义来进食增膘的,仿佛因为“秋宜杀”才应时而动,他们就变成刮过小城的另一种秋风。另类的秋风一阵紧似一阵,一阵比一阵更有来头,制造的气氛也是一阵比一阵冷。但最终的结局都是很温柔地按住风头,悄悄然,从小城里退隐。尘埃落定,方知世间一切喧嚣大致都像长风吹尘,而无论多大的喧嚣,最终都会风定尘落。这样大呼而来悄然而去的时令灾情,总不如云渐淡,天渐高,地渐阔,叶渐黄,水渐落,花渐无,更让人心地平和气韵舒畅。在我,真实的旷野秋色已经深深植入生命理想,已经化作我与自然构建因果关系的宝贵经验,在无法诉诸听觉和视觉天然感受的窘境里,我如何不感到惶恐呢!

一些人在秋日里的张狂别有用心,另一些人在秋日里的沉默价值万金,这世界就在不同的人各不相同的价值判断中离析分崩;一种喧嚣从不落幕,一种哀怜从未茂盛。这个秋天让我甚感新奇:小城开始跟神灵鬓边厮磨。新生态的神像如雨后春笋四处呈现,但怎么看都不是教堂里的或者寺院里的;教堂里的神像呈示着爱的胸怀和牺牲精神,看上去真的庄严肃穆;寺院里的神像以慈悲为怀,其所秉持的法愿永远都是普度众生,他们让整个世界都显得无比安静。这几年来复现人间的还有红脸的关公,黑脸的包公,或为保护神,或为财神;另有带着浓烈萨满气息的众多物神,它们的塑像或者雕像,或者关于它们的图腾,都能让人觉得自己与世间万物更加亲近。无论显灵还是显圣,大享虔敬的诸神,都很低调地安坐或站立于屋宇之中,于俗众的生活并无视听上的扰攘,也无心灵上的排拒,反倒于众生的灵魂,有相当的护持和慰藉,他们获得坦诚的膜拜和真诚的尊仰才是天经地义的。但在这个秋天,城市给自己另造了新的神种,悬乎大厦,立乎闹市。却不料,自然的阳光尤为犀利,自然的风雨尤为无情,新造的神像不免惨遭亵渎,除了很快褪色,一夜之间,还被刷上“本地办证”“包小姐”“贷款”“枪支迷药”“祖传男科千金方”等乌黑的小广告。我百思不得其解者,那些比幽灵更加隐秘的发广告者,在教堂之外墙和寺院之外壁总会三思而行,少有留下此等劣迹的,他们仿佛在这里触碰到了人性的底线或良知的绝境——而罢手,而转身——而宁可冒天下之大不韪,在城市新生态神像上面留下墨宝。虽然前者难以证明躬行地下的小商贩们对真正的神灵心怀虔敬,后者也难以证明他们没有瞅准商机,铤而走险,偷偷搭上话语权势的便车,搞活了他们不见天日的营生!

不自尊的空壳和不持尊的信众,就这样把一个好端端的秋天搅和得混乱不堪。又逢多雨,直到今天,我都未能暂时离开搞乱了秋天的城市,也未能进入旷野里原汁原色的秋天。有些遗憾,但我必须怀着这种遗憾在这个小城中度过又一个含混不清的秋天。年届中老,又赶上城市里开始流行新生态神灵,我人生秋天的况味总体还是感伤,除了感叹,我还得承受从一个无神论者向有神论者转身的羞涩,而悖逆我本原的人生态度——其实我原本就是一个有神论者,我只是遇上了不同神力的神灵而已!

我彷徨,但也必须做出抉择了。

无论在进入时令上的冬季之前,还是在进入人生的冬季之前,出于对静中求寿理念的坚持,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被不伦不类的东西所迷惑,而要坐拥一片属于自己的灿烂秋色了。在那样的秋色中,我能够常听神秘悠远的萨满之歌,我能常见寺院里的佛陀,教堂里的耶稣。

还有,我将找回自由快乐的我。


  2018-9-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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