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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原创] 有人仰望天空

2020-12-14叙事散文张时胜
祖父是很突然地撒手人寰的。据姐姐说,祖父那天早上很晚了还没起床,姐姐去叫,祖父回答说,今天特别的困,再睡一会。待姐姐把饭菜煮好了,又去叫时,祖父终于没有应声。姐姐进去时,祖父如同睡熟了般安详地躺着,嘴边很突兀地带着一个莫测高深的微笑。姐姐喊
  祖父是很突然地撒手人寰的。   据姐姐说,祖父那天早上很晚了还没起床,姐姐去叫,祖父回答说,今天特别的困,再睡一会。待姐姐把饭菜煮好了,又去叫时,祖父终于没有应声。姐姐进去时,祖父如同睡熟了般安详地躺着,嘴边很突兀地带着一个莫测高深的微笑。姐姐喊:“爷爷,吃饭了。”爷爷两眼紧闭,看上去气色挺佳,红光满面,颇像刚喝过酒似的。姐姐又喊,然后轻轻地摇晃,祖父终于还是没有应声。   祖父毅然决然离开这个世界时,父亲尚在昆明出差,母亲在乡政府上班。除姐姐外,我们兄弟姐妹几个上学的上学、工作的工作,都没能在祖父辞世的瞬间给他一个临终的抚慰。   那是一个冷嗖嗖的冬晨,姐姐惊惊慌慌地哭了,满含着疑惧、悲哀、沉痛。姐姐大不了我几岁,姐姐伏在祖父的床沿上恸哭。过路的行人闻声进门询问,才使得全村的大人们鱼贯而入我们的家。他们后来告诉我,我祖父那时体温尚存,皮肤尚有弹性,只是停止了呼吸。他们急忙将祖父清洗完毕,穿戴好衣物后,祖父体温依稀,嘴边的微笑似乎才微微地退去。也许祖父感觉到,从终极的意义上来说,该笑的和不该笑的一切,在那一刻,早已失去了区分的意义,便坦然地复原了生命固有的形态,正如上帝告诫亚当的“生命来自于尘土,终将回归于尘土”那样。祖父的晚年同许多老年人一样,是极怕冷的,然而在生命辞绝尘世的刹那之后,祖父却给人们留下一个温暖的记忆。对于一个将青春和才华的火焰熄灭于一个畸形时代的冷空气中的生命来说,这是多么难能可贵的最后的奉献啊!   祖父在弥留之际肯定想到他的子女们,也肯定想到过他的孙儿孙女们。祖父想到了我么?想到那个有时会念报纸给他听,有时又极不懂事地惹他怒发冲冠的那个孙子吗?那个有一次竟然划一叶小舟漂荡洱海之中,对岸边呼唤的人们发誓永不归家的野性男孩吗?那个幡然顿悟后神经兮兮地告诉他“爷爷,我要写一本厚厚的书念给你听”的乖巧孙儿吗?祖父啊,在你永远地跨出人世的门槛而奔赴冥冥之途时,定然会寂寞于身前身后的空寂的。   医生说,祖父是猝死于脑溢血的。村中的论客们则无比歆羡地宣称,我的祖父如此无病无灾安然逝去是幸福的,是一种功德圆满的结局。对于大多数生命来说,这或许真应该是一种幸福,还能奢求什么呢?祖父不算匆匆的人生来不及品味日子渐趋宽裕的光景,来不及等到一个不肖孙儿兑现他曾经允诺给他的一切,便将一个荒凉的山坡当作永恒的故乡,默诵他曾经无所依托时抑扬顿挫吟咏的古诗文去了。“归去来兮”,“归去来兮”,祖父,你真的一去不复返了么?如此平静且平淡的殒殁,大概便是常人生命最终的尾声。几年前,祖母的死却是痛苦的。当辛劳了一生的祖母最终以一场酷烈的病痛作为归宿时,轰然逝去的刹那,祖父默默地沉下头去。人们很清楚地看到,不轻易落泪的祖父,泪水竟汩汩地从指缝间渗出,洇湿了他的襟袍。他呐呐地梦呓般地说:“你命苦,死得也苦。”然后,祖父便踱进卧室,长久地没有出来。   祖母的送葬队列里,我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也许是第一次经历着人生中的生离死别,经受不住浩荡而白茫茫的一片哭声的冲击,我悲悯起祖母的一生来。我断断续续听到的关于祖母的一切,都是令渐渐长大了懂事了的我感到沉重的。诸如,她如何在一个大家庭中遭受冷落,如何在家道中落的窘境中含辛茹苦地扶养我的父亲和姑妈们,如何承担起本该由我的祖父承担的一切,如何三更时分到十多里远的山上砍柴因看到一具新鲜的死尸而几天几夜惊惧哆嗦不已,又如何在跋涉的途中胆战心惊地躲过土匪的袭击……后来,人们问我:“你和祖父的感情最深,却没有在送殡的队列中流泪……?”我无言以对。我只记得,那时的我,或许已经木然于相同的场面而变得静默了;或许那恰恰是一种更深沉更成熟了的对生命的悲悼、追念、思考;或许那时的我真的长大了,使生命富有人性光泽和柔润的泪液越来越稀薄了。值得哀悼和悲悯的,从哲学的意义上来说,倒应该是这样的生命吧?   我不知道!   在祖父的灵堂上,姐姐哀哀戚戚的模样令我思绪翻涌。那时姐姐只有十多岁吧?父母都公务在身,大部分时间在外,一个冷清清的家,就丢给姐姐照管。姐姐本该读很多的书,本该走很远的路,但至今姐姐最远的路是到过下关,到过我每天上下班都要穿越的街道。小学时姐姐和我同班,姐姐受老师表扬的次数遥遥领先于我。姐姐有理由读很多的书,走很远的路,阅历丰富的世事,然而姐姐至今匆匆而又匆匆行走的是她出生地附近方圆几公里的凸凸凹凹坎坎坷坷崎崎岖岖的乡村小路。姐姐只认得自己的名字,一个很美的名字,可惜她几乎没有机会使用过。姐姐过早地告别了校园,承担起了本不该属于她那个年龄段的职责,包括照看仅小她不多几岁的两个弟弟,其中一个便是我。不知父母当时的初衷如何?姐姐呵……如果那时和现在一样,我们的乡村里也有了幼儿园,或者……姐姐,你理所当然地和城市里那些对你漠然昂然的女士太太们一样享受最现代的都市文明,创造着惟你独有的那一份高智能的内涵丰美的蓝图。好在现在姐姐和姐夫过得很美满、很富足,令当今一部分人如痴如醉的物化的一切,她们也不见得短缺,这多少给我一点安慰。祖父在世时对我们说过:“以后你们可别忘了你们的姐姐啊!”母亲也在经意和不经意间多次提到过,那语气间流露出的是对姐姐的歉疚。或许,这样的一种难以释怀的心境,将伴随父母和我们这些兄弟直至永远。每次返家,到姐姐那儿坐坐,给两个外甥买些物品是我一如既往的做法。每当在这座城市里遭遇挫折,偶尔要消沉、要悲观、要颓废的时候,我想到的人中,必定有我的姐姐。她必然不允许我这样,她要我振作,她要我奋斗,她要看到我体体面面辉辉煌煌地站立在世人的面前,她当然不愿意她为之牺牲了无限前程而守护大了的生命,在炎凉人世无声无息乃至熄灭人生的光芒。我想到的人中还有我的祖父、祖母,我不能让他们在九泉之下的灵魂失望于我的事业和生活。我没有理由不兑现死者曾经闻听过的允诺,我更没有理由让母亲站在我的客厅里时黯然神伤。我知道,我没有权利!   祖父随祖母一去不返之后,姐姐常常一个人在家,空寂的情状是可想而知的。姐姐说,有个深夜,她突然看见祖父回来了,祖父温和地向她笑笑,叫她不要害怕。她那时并没有害怕,她只感到爷爷的亲切,她也用亲近的眼光瞅着爷爷的幻影。爷爷襟袍翩翩地兀立院心,仰望着皎洁的月亮低声吟哦——我想应该是诸如“梨花院落溶溶月”之类的吧?姐姐又说,奶奶也回来过,奶奶同情且怜惜地望着她,然后仰首向天,喟然而叹,最后无言地离去。姐姐说,她没有害怕,在那个深深的夜里。   听完姐姐轻轻松松的叙述后,母亲有些怵然骇然,而最终是凄然、悯然了。母亲用颤抖的手搂住姐姐,歉然、惋然,如雨般下泪。不久,母亲便提前退休了。   一次,母亲与我和姐姐谈起我们弟兄姊妹儿时的事情时,母亲唏嘘着,忽又含笑地望着姐姐。我心里涩涩的。母亲在过去的岁月里吃了很多苦,流了许多汗,但母亲极少流泪。那时,我们四个弟兄姊妹尚小,印象中母亲总是早早地起床,然后便匆匆忙忙地离去。没有人照看我们,很多时候,母亲便把我们锁在屋内。母亲锁门时叮嘱再三,要我们等她回来,要我们好好地睡、好好地玩。我们呆在一间十来平方米的小屋里,能有什么可玩的呢?一天,睡醒后,我要大便,可是门打不开。我想尽了各种办法想要出去,但一切都是枉然。我只好在屋内找了一个旮旯角落。姐姐说,臭死了。我也不得不承认,臭死了!母亲开门后踩在了粪便上,母亲似乎是很自然地狠狠揍了我一顿。我没命地哭叫,大声地喊冤。揍着揍着,母亲蓦地把我抱在怀里,有些茫然地望着窗外的天空,抖动的双臂传递着一种沉重而又无奈的爱。我止住哭,默然地望着无助的母亲,怔怔的。   母亲是名副其实的乡村干部。我们很小很小的时候,因父亲长期在外,因母亲的繁忙,无数次地饿着肚子,在家门口的一棵大树下,很黯然地瞅着月亮升上头顶。很深的夜了吧?印象中的树影摇摇晃晃的,醉汉一般在我们四周狂乱舞动。幼弱的我们紧紧地拥在一起,抵御着人世的寒冷和恐惧。结果我们居然在凉浸浸的月光下睡着了。睡梦中,我感到很冷很饿,我走了很远的路,寻了很多很多的地方……母亲把我们摇醒了的时候,我睡眼惺忪地说:“妈,我梦见我走了很多的路,可你不在。”母亲抱住我们,母亲甚至来不及亲亲我们冷冰冰的脸颊,便把我们很潦草地领回家,很忙乱地生火做饭。这时,很响的鸡的啼声在村巷里此起彼伏。   二十多年前的我,自然没有料到,当初母亲那种忘我工作的精神,或者说是一种敬业精神,正是二十多年后中国人最为需要的素养。也许母亲那时只是凭着一种朴实的良知和对崭新共和国的狂热激情才那样做的,或许那仅仅只是薪水极低的母亲的一种生存习惯而已。今天的我,已明晰地感觉到,在故乡那片绿色土地上的每一个角落,母亲以她的热情、善良和踏实的品质,赢得了同辈人的尊敬和赞叹。这理所当然地应该是母亲的荣耀,也应该是我们的自豪?当有人提到如今的某某乡干部如何如何“贪”,又如何如何“腐”时,母亲这位退休后依然年年评为“优秀共产党员”的基层老干部无不愤愤然地说:“这哪像干工作的样子啊!当年,我们可是……”当年!当年母亲为之付出艰辛的一切,如今大多变得越来越好了,母亲自然很高兴。然而,有时母亲有了一些阴暗面的见闻之后,抑或面对姐姐的时候,母亲的眼里充溢着无尽的忧郁和沉重,母亲有时会长久地叹息,然后静穆地仰望天空呆坐许久许久。也许再过二十年后,我才会更加全面透彻地理解母亲此刻的心情——一位慈爱、正直、忠于职守的母亲在此时此刻的心情!   姐姐出嫁时,我看见母亲几乎没有勇气看着她的女儿很坦然地迈出院门。姐姐告别了她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园,告别了她曾经用稚嫩的肩膀担当过的一切。也许是天气的缘故,姐姐甚至有些莫名其妙地仰望了一下高悬的太阳。姐姐没有流泪。姐姐没有对我和弟弟这两个被她照看大的弟弟说什么,也许姐姐认为我们长大了,用不着她再说什么。姐姐脚步从从容容坦坦荡荡沉沉稳稳。   我现在突然明白了一个衡量我生命意义的至关重要的标准,那就是:我什么时候能够坦然地站在与我的生命有关的生者的面前,抑或无愧地跪拜在与我的生命有关的死者的墓前,那时候我很可能便拥有了生命全部的内涵和外延。   我尊敬归来的爷爷仰望星空的生命姿态,我理解归来的奶奶无言怜爱中的生命密码。   我也要像姐姐出嫁时那样,从从容容坦坦荡荡沉沉稳稳地走我人生的道路——那样的一种生命风姿,只有牺牲了很多、献出了很多、爱了很多的人才有资格拥有。   因姐姐的一个仰望天空的有意无意的举动,我倏然间领悟到在人生之旅中,埋头匆匆赶路的同时,应该不时仰起我们的头颅,升举我们的目光,望望天空,看看太阳或者月亮、星座……我们的生命也许会拥有另一种高度和境界的,有可能我们还会获得一次重新定位自我生命的机会。   仰望,是一种舒展、坦然的状态,是一种生命在追寻的姿态。   仰望,使我们立足此时此地的同时超越了此时此地,使我们观照自身的同时引导了自身。   没有真正拥有脚下土地的人是没有资格仰望天空的,没有为周围的一切付出过爱的人是没有资格仰望天空的,没有耕耘过脚下大地的人是没有资格站立在大地上仰望天空的……   记忆中,姐姐仰望天空的姿态是最美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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