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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1979年的帽子

2020-09-17叙事散文春江花月夜
农历正月初二,早晨。朦胧中,我从收音机上听到播音员夏青富有磁性的声音,他正在播送中央5号文件,即《关于地主、富农分子摘帽和地富子女成分问题的决定》。我先是一愣,接着是高兴,然后疯了一般跑到崖头上,站在料峭的寒风里,唱起了不久前才学会的一首歌

  农历正月初二,早晨。朦胧中,我从收音机上听到播音员夏青富有磁性的声音,他正在播送中央5号文件,即《关于地主、富农分子摘帽和地富子女成分问题的决定》。我先是一愣,接着是高兴,然后疯了一般跑到崖头上,站在料峭的寒风里,唱起了不久前才学会的一首歌:“交城的山来交城的水,交城的山水实呀实在美。交城的大森林住满了游击队,游击队里有个华政委……”
这是1979年1月29日,我记得很清楚。我在当天的日记中写道:“我要欢呼,我要热烈的欢呼!欢呼中央决定说出了我的心里话!我要歌唱,我要放开喉咙放声歌唱!歌唱华主席的英明伟大,歌唱邓副主席的英明果断!我发自内心地拥护新的统帅部,是华主席、邓副主席砸碎我精神上的枷锁;是新的统帅部解开我喉头上的锁链!我要欢呼,我要热烈地欢呼!我要歌唱,我要放声地歌唱!欢呼!歌唱!歌唱!欢呼!”
  万千沉默的心流,已为这迟到的聆听做好了准备。而我,却在喜悦来临之时,找不到更多的词来形容。
  那一年我17岁。从记事起,我就因为地主成分而遭受心灵的严重伤害。现在那灌输了三十年的、笼罩在空气中、深植在人们意识中的阶级岐视,那象坚冰一样牢固的“种族”差别,一瞬间说没有就没有了?我似信非信,但广播里说的还能有假?一年前恢复高考时,就说不论成分,谁都可以报考。但事实上在我们这个小地方,还是论成分的。现在中央明确说不要成分了,地富子女都成了社员成分了,我的欣喜实难形容。

一   那时人们喜欢戴帽子,夏天戴草帽,冬天戴棉帽,春秋季就戴那种“钱广帽”。而我爹头上那顶地主分子帽子,看不见摸不着,却如影随形地折磨我们全家20多年。父亲是地主分子,儿女就是地主子弟,再生下儿女就是地主子孙。而子子孙孙是没有穷尽的。想想是多么可怕。
上学后,每一个学期开始报名时,我都很纳闷。因为学校里要填表,要问成分。事先我已在心里嘀嘀咕咕想了无数遍,到学校后心里又开始打小鼓,思谋着怎样回答老师的问话。开始报名了,班主任一个一个问,年令,姓名,性别,都好回答,就是一问到:“什么成分?”我就嗫嚅半天张不开嘴,有时也故意装傻,说:“我不知道,回去问了父母再说。”等到下课了,又跑到老师房中,悄悄说一声:“老师,我家是地主”,以免同学们都知道了。有时老师不解风情连连追问,实在推托不过,我就小声咕哝一句:“地主”,嘴里象含着一枚核桃。如果班主任是本地人,或者心底善良,就不问我,不言声给填上。若是新来的或者心怀叵测者,就会问:“大声点,什么成分?”这时我的心就一揪一揪,非常难受,好象做了见不得人的事。后来我判断好老师坏老师的标准只有一个,那就是,问成分不问。好老师知道我成分不好,从来不问;坏老师偏要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问我。
  五年级时,班主任换成王彩云,一个五大三粗的女人。她是造反派、积极分子,校长都怕她。上课时,王老师的裤子老往下掉,而她两手沾满粉笔末,不能用手提,就过一会儿用两个胳膊肘子把裤子往上提一下,过一会儿提一下,时间一长就成了习惯性动作。王彩云对我很不客气。我学习成绩好,她就旁敲侧击说:“有的人成绩虽然好,但有骄傲情绪。”期末填评语表,她给别人填的都是“热爱劳动”,给我填的却是“劳动较积极”。热爱劳动是发自内心,阶级本质;劳动较积极是指行为上的被迫行动。两三字之差,区别很大啊。在以劳动为衡量标准的年代,让我很是耿耿于怀。有一次学期开学,要交学费。记得学费是一块五。但母亲搜遍抽屉,也只找了一块钱。她说,“你给老师说一下,先把这一块交了,剩下借下再给。”我就对王老师说:“学费不够,欠五毛,我妈说借下就交。”但王老师不同意,她在课堂上大声说:“贫下中农都交够了,你个地主子弟还拖延?”我涨红了脸,低着头走出教室。那时家里穷,说没有五毛就真是没有。
  在学校里,我什么活动都不能参加。歌咏比赛,诗朗诵,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戴红领巾,入团,都没有我的份。说起来是“有成分论,不唯成分论”、“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事实上什么都讲成分。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学习好”。从小学到初中,每次考试,我都是语文98,数学100,或者数学98,语文95。没有下过90分的。这让我多少捡回一些自信。但学习好有什么用?不能考大学,不能招工,不能当兵,所有的前途都被堵死了。学习好,似乎只是为了争口气。
  初中一年级,班主任换成姚老师。姚老师长得像《大头娃娃》里的小头爸爸,他对我很偏爱。但隐隐约约听说他有历史问题,入过三青团。期末评“三好”学生,姚老师坚持让我当,同学们也投我票。但学校不同意,准确说是那个王彩云不同意。姚老师坚持己见。但到了召开大会发奖品那天,王彩云又当场提出异议。最后临时协商,让我领了奖品,名单却不上墙。这是我第一次当先进,却当得这么憋气这么窝囊。为此王彩云和姚老师还结下了梁子。批林批孔运动开始后,王彩云鼓动一帮人把姚老师揪出来,脖子挂上小黑板游村批斗,说他是“三青团”,是历史反革命。一些坏学生还跟在后面学姚老师说话:“我不戴牌,我不是反革命!我不是反革命,我不戴牌!”小黑板的铁丝勒进姚老师的脖子,他想用衣领垫住,但他们不让。那天我没有去现场,听人回来说,我心里十分难受。
  多年后,有一天我在街上吃早餐,碰见早已退休的王彩云。她对我说:“你们一班同学里,出来工作的没几个啊,哎,你到底是学习好啊!”我对她说:“全凭王老师栽培。”看她枯皱瘦小的样子,我立刻没有了恨意。
  在学校是这样,在村里,一群小孩在一起玩耍也经常被“揭短”。小孩子家三天好了,两天恼了,没个正性,经常吵架骂架,甚至打架。这些我都不怕,打就打骂就骂,凭嘴巴凭力气,谁怕谁?女孩子吵架,有时就是胡搅蛮缠,一个说“你咋?你咋?”另一个说“咋,咋,铡蚂蚱,蚂蚱铡铡包疙瘩。”女伴中有一个叫红梅的,仗着表兄表弟堂兄堂妹多,经常欺侮人。每次吵架,她吵几句就开始说:“你咋?你咋?你地主娃子老厉害?”一句“地主娃子”,我就象一只充足气的气球,被针扎了一下,顿时蔫了。我妈曾教我一个办法,她说:“以后谁再骂你地主娃子,你就说‘我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我知道个啥?’”但吵架就是不讲理,讲理根本没人听,所以这办法一次也没有用上。   受多了白眼和岐视,我对外界的反应格外敏感,内心越发自尊和强硬。
       二
  哥哥小时候很聪明,但他四年级没读完就辍学了。上学路上,坏学生围住他骂“小地主,小地主”。他当值日生在前边扫地,一群坏学生就在后面把垃圾踢撒一地,还报告老师,说地主娃子连地都扫不干净。老师不明真相,就罚哥哥再扫。一开始,哥哥不知厉害,谁骂就和谁打,一个人和一群人打。这样回家来常常是鼻青脸肿。母亲问他怎么了,他也不说,只是说不想上学了。母亲说:“不上学怎么办?你太小,回来能干啥?”再不就哄他说,把五年级上完再说吧。但父母不应允,哥哥就逃学,一个人跑到河滩玩。等父母终于同意他不上学那天,他连扔在学校的书包都不要了。
  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孩,不上学能干什么?有一天父亲把他拉到麦场里,指着地上的青草说,“这草割了喂兔子,兔毛剪了能卖钱,都是生活来源。”从此哥哥就提着篮子割草喂兔子。
  15岁他就被当作生产队的一个劳力使唤。在地里干活时,他总是沉默寡言。休息时,别人坐一起说说笑笑打打闹闹,他却总是拿一本书,找个僻静角落独自坐下。
生产队脏活苦活累活,凡是“好人”不愿干的活,都让地富成分的人干。一年秋天,右派老任的儿子民钦死了。民钦17岁,很聪明,在学校成绩很好。但由于父亲是右派,他初中毕业就不能上高中了。民钦感到前途无望,在一次和父母争吵之后寻了短见------自挂东南枝。民钦年轻,又是凶死,不能抬回家,村人就把他抬到十亩地一个看瓜用的小窑里。第二天就埋到村子最高的柿子树行了。民钦死后,村里闹起了鬼。有人夜里听见鬼叫,还有人在古咚壕看见了他,说他舌头伸老长;对面村也有人听见鬼叫。恐怖的气氛笼罩着整个村子。天一黑村里人都关门闭户。
  给民钦打墓,要连夜加班。队长派了一圈,都没有人愿意去。队长最后就派哥哥和王长林去。王长林是队里最老实最没有话说的一个老头,而哥哥比民钦还小一岁。一个16岁的孩子给一个17岁的吊死鬼打墓。哥哥说,那一夜他很害怕,但他不敢违抗队长的命令。
  每次出门,哥哥都要给队长请假。哥哥来到队长家,嗫嚅半天好不容易张开嘴,但队长每次都说不行,这两天正忙,不能请假。
  妈总怕哥哥将来说不下媳妇。村里有几个地主、富农子弟,都是条条直直的小伙子,家境、人品都不错,就是因为成分,三十多岁了还打着光棍。因此从18岁起,哥哥就开始相亲。
  二姑的公公黄老四会说媒。隔一段时间,黄老四拄个棍子来了,妈就给他烙油馍、烧鸡蛋茶。黄老四吃饱喝好后,说:“九龙凹有个女子,给咱娃子说说吧?”妈就买了点心让哥跟上黄老四去相亲。晚上回来问怎么样,哥说,人家女子都没照面。再过一段时间,黄老四又来了,吃完油烙馍喝完鸡蛋茶后,说:“后河有个女子,19岁了,比咱娃子大一岁,说不说?”妈连声说,“说,说,只要人家女子愿意。”哥又掂上礼物跟上他去相亲,还是没结果。
  从18岁相到21岁,礼钱花出去不少,媳妇都没有说成。妈心里着急了。村里有个女孩叫绑群,患小儿麻痹,架着双拐走路。妈就托媒给哥哥说。绑群父母和本人都十分情愿,准备订婚时,她大姐不同意。她说,“咱绑群是个瘸子,都够可怜了。现在再嫁到地主家,不是更可怜了吗?我不能看着把妹子往火坑里填。”这场事就被打撒了。妈就很绝望,整天唉声叹气。
  1977年春节过后,有亲戚给哥介绍现在的嫂子丹菊,两人一见钟情。但丹菊的二伯、姑、姨等亲戚一听说我家是地主,齐声反对。他们说:“咱女子精精灵灵,为啥要嫁个地主?这不是自投火坑吗?”但丹菊的爹一言九鼎,他说:“人家小伙聪明能干,长得白白净净,又有木匠手艺。啥地主成分,马上都一风吹了。”
  两年后果然成分取消,一天我爹问亲家:“你咋知道成分要取消?”丹菊爹回答:“没听老年人常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吗?世上事哪有一成不变的?”1949到1979,整整30年。

  课本上和电影里的地主分子要么萎萎缩缩要么尖嘴猴腮,一看就是坏人,我爹却不是。他那时30来岁,身强力壮,胳膊腿上的键子肉蹦多高。在生产队干活时,别人担粪挑半筐,他挑满满一筐;锄地别人锄两行,他锄三行。队长走在头,他走在二。脏活苦活干到前头,让人根本抓不住他把柄。他还是一个心灵手巧的木匠,方圆附近许多人家都请他做过家俱。
  对于20多岁就戴上的这顶地主分子帽子,他起初是很不服气的。他曾拿上1954年的选民证去找大队干部、找公安局说理。但大队干部对他说,那时需要你当人民,现在需要你当阶级敌人,这是上边定的,谁也没有办法。末了又劝他说,算了吧,戴上就戴上,也不妨碍你吃饭不妨碍你干活。谁知以后20多年,开会学习,批判斗争,干义务工,只能老老实实,不准乱说乱动,回回运动当“运动员”,受尽了欺侮和屈辱。粉碎“四人帮”后,我爹又去找大队干部,要求摘帽。他说,“我哪点没有改造好?”大队支书拍拍他肩膀说,“费这事做球哩,马上成分都要一风吹了,还说帽子?”
  父亲有点文化,爱看书。他说,阶级仇恨都是煽动起来的,是人为制造的。他早年看过一本名叫《源泉》的书,说是一个人参加革命队伍后,心不专,还惦记着家里的盆盆罐罐,总想往回跑。后来把他家房子烧了,把他家人杀死了,抄了他的后路,然后安排他回家。他回去一看,什么都没有了,大哭一场返回部队。从此后抱着强烈的阶级仇,奋勇杀敌,一心一意跟党走。
 母亲却是一个谨慎小心、胆小怕事的人,“树叶掉下来都怕砸住头”。她总是偷声换气说:“好娃呀,咱成分不好,可不敢和人家争高低”、“唉,你爹头上戴着帽子,一辈子抬不起头啊”,她时刻提醒我,注意自己的身份,不敢惹事。
  因此我从小就受着两种思想的影响,一种是父亲的叛逆思想,一种是母亲的逆来顺受。表面上我看起来很懦弱,温顺,骨子里却很倔强。我质疑一切,怀疑一切。当时学校对成分不好的学生总是说:“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你只要和地主父母划清界线,就可以站到贫下中农一边。”我就在心里想:“你说那不对,我爹我妈待我多好,供我吃供我穿,养活我成人,我怎么能和他们划清界线呢?”
  那时不讲计划生育,家家都是许多孩子,多则七、八个,少的也有五、六个。而我只有兄妹三人,且间隔都在五岁以上。一次我问父亲:“我们姊妹咋这么少呢?你们那时就懂计划生育?”父亲苦笑一下,说:“什么计划生育,那时确实不想要孩子,一想到孩子生在咱这样的家庭里,一辈子低人一等,没有出路,心里就难过。当时真是看不到希望啊,谁知道这成分要讲到啥时候呢?”
  小时候,我从来没有享受过主流社会的感情,从来没有享受过主人翁精神,没有享受过成功的喜悦。比如说,“我们班”、“我们学校”、“我们单位”,我觉得一切都是别人的,我只是一个边缘人,一个旁观者。在大家众口一词地赞扬某件事时,我立刻就看到它的反面,它的内囊和丑陋之处。现在提倡对孩子进行挫折教育,而一个地主孩子从小到大受到的挫折太多了,多到自信和骄傲统统丧失殆尽。    ......
  天空忽然飘起纷纷扬扬的雪花,树枝上、屋顶上、田野里,处处银装素裹,大地一片洁白。但毕竟是春雪啊,来的快,去的也快,不到傍晚就随风潜入夜,消融得无影无踪了。微风拂面,已不像三九天那样剌骨寒冷。时令已提前踏进春天的门槛了。杨柳在春风里孕育着嫩芽,麦苗在畦床中苏醒,伸着懒腰,长着骨节。泥土散发着腥气,万物充满勃勃生机。春天正踏过千沟万壑,以不可阻挡之势,降临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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