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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少年病

2020-09-17叙事散文李兴文
千方百计,以活得体面的名义,与土地决绝,与水泥地面上的水泥森林达成协议,开始消费,开始娱乐,开始接受城市繁华尊贵表面之下的逼仄与紧促,开始学习如何让索取的力量无孔不入,如何让悲苦与狭隘的心牢不可破。背叛祖训的人们壮大了城市,他们把一种梦想换

  千方百计,以活得体面的名义,与土地决绝,与水泥地面上的水泥森林达成协议,开始消费,开始娱乐,开始接受城市繁华尊贵表面之下的逼仄与紧促,开始学习如何让索取的力量无孔不入,如何让悲苦与狭隘的心牢不可破。背叛祖训的人们壮大了城市,他们把一种梦想换成另一种梦想。他们的灵魂被交接的时候,他们总能感受到自己和别人共同罹患的恋土症。
  无数个梦想被一个梦想绑架了,无数人的梦想也就无所谓对与不对好与不好,但无数人的梦想终于被绑架者限定了两个出口,一个是惊艳,另一个是乡愁。
  一个少年,和许多的少年一样,他也未能逃脱罹患恋土症的命运,因为土生土长的人们,除了恋土,再没有别的什么可眷恋的;他们的生命初到这里,除了触碰土地,没有触碰到别的。自出生那天起,他们的灵魂就被牢牢地打上土地的底色,就被规定了程式化的劳作节奏和动作。
  与所有人一样,我的少年伙伴在困住他的土地上长大成人。现在,当我们不得不面对衰老的时候,我们的相逢总是缺少言语的连接,好像彼此为参照,重温迷茫的过去时光,并以长时间沉默的方式,把那些缥缈的时光摆放在两人之间,交流,欣赏。
  我回想最多的当然是历尽千辛万苦才拥有的城市生活。被迫,只生了一个女儿,买了一套房子,过了几十年日子;当有了两个孙子,我又想到,应该从城市里淡出去了,我想,我的恋土症该发作了。我的少年伙伴,他也没有对我说更多什么。但他的眼神告诉我,他这一生确实跟土地有太过深厚的渊源。他的儿女们离开土地二十几年,如今还像失去了方向的候鸟一样在外面漂泊。他的孙子们,像他的儿子们当初那样开始上学读书,也开始练习飞起来的动作,对他依恋了一辈子的土地,态度不冷也不热,甚至连在土地上玩耍的兴趣都没有了;或许是没有在土地上玩耍的时间,小小年纪,就有许多该忙的事情。
  与其说我们的少年曾经被土地绑架,不如说是被一些人的恋土症所绑架。关于这片土地,我们很少有过自己的想法,或者即便有过,也被恋土症更严重者强按回土层深处,变成肥料,长出庄稼,结局当然是被一茬又一茬地收割。至于骨骸,当然是被深深回葬于那片土地,继续作为肥料。在恋土症严重者噩梦一般的威权压迫下,土地上那么多人的身体和想法,都是很难再次发芽的。我曾对此深深恐惧。我只能牢牢抓住读书那条自救之路。有惊无险,我成功了!我从土地上挪移到城市,然后糊里糊涂地度过了几十年日子。
  我的少年伙伴一直逗留在那片土地上,但原因不仅仅是当初没有抓牢书本。我们偶尔见面的时候,我看得出,他发现了我的暗自庆幸,或者发现了我的后怕,他的眼神里开始闪动代表嫉妒的黑色火光。但很快,我感觉到他开始以一个村主任的威望对我施放压迫之力。我也从他的眼神中奔涌而来的相当的权威和丰厚的财力对我这个清贫工薪族的强力凌辱,并开始以形神毕肖的官派容止向我炫耀他的赫赫政绩,他无非想提醒我,他的能干是远近有名的,赏识他的人,从乡镇领导一直排到县上领导。
  我明白了,曾经被人绑架在土地上的人,现在开始绑架别人了。很显然,他摆脱别人绑架的现实绩效是大面积绑架别人。这让我想起了他曾经迫切需要医治的寂寞孤独的童年,这一点,我和他完全相似,所以在过去几十年里我们能够在精神上相依为命,虽然现在看来,情况与以前大不相同。
  他的父亲生前是公社兽医站的兽医。他的母亲,嫁给他父亲的时候,也把一个“地主”的“腰牌”陪嫁给他的父亲。轮到他,只能接受父亲常期不回家的事实。他的母亲像一只过度受惊的母猫一样躲避所有人的目光,当然主要是躲避批斗,感觉她几十年来反而像老鼠一样一直藏在暗处很少露面,仿佛村里从没有过她那个人。
  孤独的少年和少年的孤独一直两相厮磨。那些年间,我坐在四面透风的教室里,我的孤单寂寞一直飘在又饿又冷的风中。而他的,已在那片土地上牢牢生根。我们曾把村里的每一块土地跑遍,但偏偏是他,有比我好得多的体魄,跑得更快,所以他就比我见证过更多惊心动魄的事件,所有事件,都与土地有关。他也比我见过更多的死亡,而死者,大都死于凌辱,病痛和饥饿。我还从他的口里知道,我们共同生活的那片土地,原来薄葬和浅埋了太多可怜的生命。他去过更多的农田基建工地,见识过显露于地表的朽烂的棺材和凌乱的骨骸。他曾说过,村里那么多块土地因为埋葬过太多的死人而显得相当肮脏,相当恐怖。但比起他父亲长期不回家和母亲经常躲得不见人影来,他熟悉的土地尽管肮脏且恐怖,但毕竟能让他双脚踩实,所以,他更信赖那些土地。他落寞而惊惧的灵魂,早已经战战兢兢地把生命的根扎进土地深处,好像扎得越深,就离浅葬着许多死人的土层越远,而这样一来,即便未来更加黑暗也没有关系。他最高兴的事情就是跟随队长好好干活而不被队长训斥。队长好像轻而易举就驯服了一头牛犊子,极尽随意叱骂或夸奖之能事,竟至于不再提他东躲西藏的母亲和她陪嫁过来的那块“腰牌”。父亲见不着,母亲靠不住,队长太凶恶,劳作无休止。唯有那些土地是自由而无声的。尤其在他辍学之后,那些土地真是广阔无边的,足以让他找回失去的一切。
  我继续在没有门板没有窗玻璃的学校里喊口号,背语录。无灯的晚上,伙伴们一起们玩耍的时候总少不了他。星期天,学生们都被队长赶去劳动,我就可以和他整天在一起。也许是他的孤单寂寞感染了我,也许一个人内心的孤独寂寞本身即便在亲人那里事实上也终究无解,而孤独寂寞的相同属性能够让孤独者的心彼此映照。我在对他的同情与怜悯中,终于发现了自己也需要同情与怜悯。我常带着空洞的读书生涯苍白的优越感在他面前炫耀我偷偷读过的书。他或者无语,或者很快把话题转移到土地与农事上面去,并向我炫耀他亲历的千奇百怪,而那些,正好是我所不能的。
  他总不会忘记给我说起各种死亡和各种埋葬,言辞与眼神都带着真切的恐惧。我又发现,他不能给自己做梦,而只能帮队长和土地做梦。他的遗憾在于,他无法给土地做一个完美的梦,让土地上不再出现人凌辱人和饿死人的事,无法让土地生长处更多更好的麦子而显得干净,无法让土地永远包藏他而不让他害怕。但他从不提及他的孤独与寂寞,整个村子,所有土地上,其实都留有他的孤独和寂寞,而看得最清的人,只我一个。
  从交谈中我知道,他花费半生的时间为自己假设一种命运:百年之后,埋葬他的同一片土地应当变成他来世的厅堂,厅堂用来接待无数的访客,那样,他死去以后才是更加安全的。他假设他一定有为自己做梦的机会,梦想一旦开始,他今生今世遭遇到的孤独寂寞会让整片土地开出惊艳的花,而他曾经的孤独与恐惧,已经让无数来历不明的灵魂分担了。他梦想自己有非凡的能力控制所有人的遭遇,他也能创建出全新的饥饿模式:饿不死,但都活得服服帖帖的。他想他会完胜让他在土地上再没有长高的力量,完胜造成他孤独寂寞的力量,完胜让他恐惧半生的力量。他的颠覆力有太大的变数,那种力量在他心里是无形的,在他手上是有形的。在他的语言里,那种力量又是阴阳合体之物。
  他遭遇了一些不幸,不幸之一是他不知道世界上曾经有过一个叫阿德勒的人。但这又不怪他,他辍学太早,后来又懒得读书。他出生的时候,那个叫阿德勒的人早就离开这个世界了。但这个事实并不影响他了解阿德勒其人,他完全可以通过读书知道更多。但很遗憾,他对土地的兴趣远远超过他对书本的兴趣,在他的大半生中,他最感力不从心的事情就是拿起书本安静地阅读。他曾给自己一个下坡的理由:宁可看黄土也不看白纸黑字,宁可用寂寞继续填充孤单,也不愿对土地之外的一切动动脑子。与其读并无大用的书,不如当一个很好的农夫。这些话,他没有明说,但很多很多人都听清楚了。
  终于有一年,全村人都发现他是带着童年时期严重创伤开始衰老的。于是,有人想给他介绍阿德勒的言论,毕竟,那对他的治愈童年是有很好的指导作用的。但遗憾的是,他的年龄和心智都不再适宜那种高贵的阅读。实际情况是,他已经慵懒无聊到就像一个在街头巷尾或村头老槐树下讲述今古传奇的老头,真正懂得阿德勒的人才觉得给他介绍任何自我治疗的方法和途径已无任何必要,毕竟,他已经迷上“惊艳”这种精神趣味了!
  它的不幸之二——与不幸之一是有直接关系的——是他假如读过阿伦特的书,他就不会像阿伦特警告过的人那样坏。然而,世界上有些事情的离奇程度远远超出人的认知能力——他没有读过阿伦特的书,但他把阿伦特警告过的人类行为表演得游刃有余,并开始做起怪来。全村人中,凡是在外面读过书见过世面的人都惊讶地发现,他对阿伦特警告的事情的领会和运用达到了无师自通出神入化的地步!
  他的少年有太重的心灵创伤!却用这种方式谋求补偿!
  他的少年也有太重的依恋情结!他所依恋的,仅仅是土地!
  土地曾让他自由到无聊,曾让他无聊到不想读书,曾让他发现不读书的人在土地上才是一个很好的农夫!
  但村里人说,其实他根本不是一个什么好农夫,他比肮脏的土地干净不到哪里去。至于他后来说那里的土地很好,很美丽,是因为他想借此掩盖他在那里曾经长时间的懒惰和无聊。
  后来,他对所有人的“惊艳”期望和他自己身体力行的“惊艳”表演,都是以那一大片土地为台基的。他所有的表演都与麦子有关。据说,那时他还记得他和许多人的饥饿,也只记得饥饿;久而久之,他自己越来越像一株麦穗,由衷称赞养育过他的那块土地,不再愿意关注世界到底有多大。
  “他的乡愁太重了,至于压坏了他的脑子!”有人这样说,算是对他做出的历史性评价。当时的情况是,我和几个老同学因为一场酒席不期而遇。宴毕,聚在一起简单叙旧,聚在一起的,要么是官场上终于没有大的进展的,要么是在商场上也没有多大出息的,要么,就是像我这样,从未沾染官场,也从未过问商场的小职员。年届中老,返璞归真了,大家都想起同学情意来。正好,我那个当村主任的同乡也出现了,一见我们,就摇动高扬的手,点着头,向我们致意,口中还一个劲地发出一连串“啊、啊、啊,好、好、好”的声音,给我的感觉好像刚从某个大会主席台上下来。
  这也难怪,我们都算初中同学,所不同者,初中毕业的时候,他自愿报名回乡务农,因此从公社获赠一朵大红花和一把崭新的铁锹。我们其余人等,继续深造,虽然那种深造远远不能算作读书。但不久,一个真正的读书时代突如其来,我们终于撞上一点小运气。如今,我们依然是小小职员,但我那位同乡,已经是大名鼎鼎的村委主任,还弄出了一点名声。
  他摆着手,带着具有复读音效的“嗯嗯,啊啊,好好”离开了,我们的话题自然转向他。有些人,了解到他的惊艳执着以后,知道他被自己的乡愁鼓舞得踌躇满志的时候,大家一致认为,他上蹿下跳把一个村主任的头衔弄到手,不是恶作剧,也是一种冒险。有人说着说着就愤愤然了,竟指着对面另一个老者的鼻尖说:“你要是早一些知道阿德勒的言论,你就学会拯救自己了;你要是读过阿伦特的书,你也许就能拯救更多的人,但你并没有读过,所以,你连自己都无法拯救。你老来作怪,都因为你年轻时候过重的乡愁害了你,但你确乎又把那种廉价的乡愁以惊艳的形式表演出来了!而这一切,都因为你没有读过多少书!”
  “听起来好像你读过很多书似的——你还不是跟我一样,读了那么多书,到头来还是拿那么一点微薄的工资,论挣钱,你远远不如不怎么读书的人挣得多。你看,他刚过去。再说,你也没有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还不是小职员一个!”
  “我没说你,我说的是他。你知道吗?”结果当然是大笑一场,每个人好像发泄了郁积很久的一口恶气。
  这场情绪不算失常的争辩发生在很平凡的城市一个很平凡的休闲广场。聚在一起的人只能算准老者,一些退休了,一些在等待退休。我们对土地和城市的关系比较清楚,就像对官场和商场比较清楚一样。其中的一些,老相满脸,但开始读书了,一些人开始了解阿*德*勒和阿*伦*特,乃至奥*威*尔,哈*耶*克。结果,有人骂骂咧咧地和我在微信上交流:“妈的,这辈子活得真够冤枉够悲催的!”所谓冤枉,不过是悲惨的另一种表达。
  如同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不幸的人,不幸也不尽相同。我那位同乡,曾有大论传出:“哪有管不好的人,只要都赶回到农村,赶回到土地上,一个个都会服服帖帖的!”我深知他的言外之意,他对我们上过高中考上大学的人太不怀好意了。他终于未能脱离土地,因此受害最深的除了他的灵魂,还有我那些乡民们的灵魂,都做了他顽固念想的被绑架者,差不多所有人,到了噤若寒蝉的地步。
  但他以为他是很了不起的,他在拯救许多的人,并以拯救所有人的方式来拯救他自己。其实他也许并不知道乡愁到底是什么。我却看得出来,乡愁不过是他对自己严重错误的美饰,他所表演的“惊艳”,不过是对他自己矮小与浅陋的讴歌。说实在的,他给自己找借口的能力都是很低下的,居然用“惊艳”和“乡愁”说事,真是无聊透顶可笑至极了。他怎么也无法知道,一个心怀世界的人,哪来那么多乡愁呢?乡愁太重的人,终究像他一样,只把脖子以上部分伸出在土地之上,他的身体高度从来就没有超过一株麦子;他的灵魂高度,只能与土地持平了。它的身段与眼光都太低。他想象出来的“惊艳”,也只照亮一小块麦田,而无尽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需要向整个世界迁徙,除他而外,没有几个人愿意继续守住一个村落。
  我们这些准老头被自己的醒悟感动了,也被自己的明白所鼓舞。我们约好了再次相聚的大概时间。必须为眼下的公务或私务分散了。散去之后,我继续回味刚才的交谈,令我安心的是,交谈没有太重的泥腥味,倒像海风,咸咸的,带着舒畅而自由的气息。
  乡愁依然很重的人,悲惨的童年非但没有得到很好的疗治,反而被新的疗救方法所纠缠,所荼毒,新的恶疾让他在说话和走路的时候都带着浓重的腐朽气息,以为他自己总是咄咄逼人的,才是最好的。
  无论大小,城市总能引领体面的生活。或者还在治愈受到重创的童年,或者受到重创的童年早就自愈,但一个时代与一代人的残疾至今没有根治。
  总得进入城市,总得努力活出很体面的样子。谁都不愿意显得落魄,哪怕一些梦是自己亲自做着,还有一些梦,并且是更大的梦,又被别人代替了。
  2019-6-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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