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罐罐茶熬出的稻坪调

2020-09-17叙事散文肖娴
罐罐茶熬出的稻坪调 文/肖娴我所说的稻坪调,其实是我在稻坪收集的一些山歌。当我在纸上写下这个题目,这个题目中的“熬”字着实让我觉得,稻坪山歌成了秋夜里的一片月,轻盈地落在了桃源沟水底的碎石间,若有风从深沟里走过,那月色是

罐罐茶熬出的稻坪调 文/肖娴
我所说的稻坪调,其实是我在稻坪收集的一些山歌。
当我在纸上写下这个题目,这个题目中的“熬”字着实让我觉得,稻坪山歌成了秋夜里的一片月,轻盈地落在了桃源沟水底的碎石间,若有风从深沟里走过,那月色是晃荡的、跳跃的。像山歌里那个人的心,守着火塘,在罐罐茶里把黑夜熬白,日子自然就亮了。的确“熬”是一个慢长难捱的时间段落,但熬着熬着,生活就有了盼头,是配得上我对稻坪山歌的理解的。
那是春天的一个早晨,我们一早从县城出发,车子刚在稻坪村尹家绣楼前面的村路上停稳,尹玉珍大姐手里拿着一只簸箕,正好从尹家醋坊那一头走了过来。因为三天前,我和我们非遗办的成志恒老师,听她唱过河池小曲《十杯酒》,所以她远远地就认出了我们。当她听说我们又要向她采访稻坪山歌时,尹大姐指了指手中的簸箕,笑着告诉我们说,她刚磨完面,正要去给磨坊里送簸箕。她让我们在她家的炒茶铺里先坐着烤火,她还了簸箕就来。
三天前,我们听她唱河池小曲《十杯酒》的那天,她也是刚刚从菜籽地里,被村支书尹文智叫到尹家老宅的院子里,圆口布鞋上还沾着地里的泥土。我心里忽然有些过意不去,很想帮尹大姐干点啥。我这个念头刚在脑海里一闪,尹玉珍拿着簸箕已经走到了那段石埂梯田边。梯田的台阶上有两株打碗碗花,一红一白的花朵,在春日的清晨盛放着一种妖娆。这妖娆仿佛是被稻坪清新的空气洗出来的。我脑海里立时出现了两句山歌:“白的雪地耀人眼哩,红的灼得破哩”
尹玉珍是尹氏家族的后裔,也是稻坪村土生土长的山歌手。这几年坐落在稻坪的尹家老宅经过乡村旅游开发,稻坪也成了古河池乡村旅游的黄金村落。尹玉珍人活络,就在自家的老房子里开起了炒茶铺。炒茶铺就在尹家老宅第一座院落的斜对面,茶铺门上斜插着一面,黄底禳红边写着“炒茶”两字的旗子,旗子在风里扬着,仿佛把稻坪远年的烟火气息全都飘散了出来。尤其是外地的游客一走进古村落,脚步就被尹大姐炒茶铺上的那面古色古香的旗子给牵绊住了,于是听山歌、喝茶。记忆在山歌里复活,光阴在茶香里漫漶。时间在稻坪慢下来,心也就在慢时光里寻到了想要的宁静。
我们走进茶铺,茶铺里静悄悄的。火塘的上空吊着一把老式茶壶,柴火像看家狗吐着的红舌头,努力地够着黑乎乎的茶壶底。茶壶里像藏着一个苍老的山歌手,发出咿咿呀呀的声响。我们在火塘边上的小木凳上刚坐下,尹玉珍右手里拿着一把藿香叶,左边的衣襟里撩着几个核桃进了茶铺。她把藿香叶放进一只干净的白瓷碗里,又蹲在火塘边添了两块劈柴,用一根细长的吹火筒往火堆里吹了几口,就蹲在门口开始给我们砸煨茶的核桃。她边砸核桃边对我们说:“一早火就笑哩,原来你们已经在路上走着”。她的话音一落,我们都会心地笑了。在我们每个人的心里都觉得,来稻坪不单是下乡,更像是来她家走亲戚、喝炒茶来的。
砸好核桃,尹玉珍又冲里屋喊了声掌柜的,门洞上挂着的门帘被一只手撩起,一张质朴的长方形脸庞一闪,带着几份庄户人的憨厚又快速回到了里屋。尹玉珍给我们介绍说,那是她丈夫马树林,打自小放牛时山歌就从这边坡上扯到了那边坡上,他肚子里的山歌能背几背篼哩。等会儿我给你们炒茶,你们去挖掘挖掘老马,他肚子里货多,比我唱的好。尹玉珍的话语里包含着一个妻子对丈夫的自豪,同时也呈现出她性情中的开朗。
我们古河池的每一个村庄都是山歌窝窝子,但夫妻都是山歌手的我还是第一次遇见。这个机缘,给我第一次涉及河池山歌带来了莫大的惊喜。成老师扛着摄像机已进了里屋,尹玉珍往冒着菜籽油香的茶罐里,放进去一把擀碎的核桃,茶罐里发出一声欢快的“滋啦”声。她把茶币子伸进罐内搅了几下,接着又依序给茶罐里加上了一些炒茶的佐料。整个茶铺里全都是一种香喷喷的味道,使人想要立马喝一杯“尹家炒茶”的欲望越发强烈。我在满屋茶香和山歌之间纠结了一下,就跟着成老师走进了里屋。
里屋一面铺着花床单的火炕,占去了房间的三分之一。正对着火炕的是一个红色柜子和两把旧式木椅。马树林把我们让到了另一侧的木头沙发上,他自己坐在那把旧式木椅子上,有些局促地摇着手对我们说:“那些山歌,都酸得很,酸得很。唱不出口哩。”这几句话一出,马树林质朴的脸上倒有了几份羞涩,仿佛一下子就变成了一个情窦初开的乡村少年,让人一眼就能看到他内心清泉般的干净,以及长久地生活在这一片古村落中,所形成的一种审美固守。
我知道马树林所说的“酸”,就是河池山歌里的爱情歌。这个“酸”字,在我的想象里游走了一番,就成了稻坪的果树上垂挂得繁繁密密的青杏儿。那“酸”味儿竟成了一种深情诱惑,我大着胆子对马树林说:“酸曲儿,就像尹大姐炒的茶,闻着香喝着舒坦”马树林被我给逗笑了。这时尹玉珍把门帘固定到门框上,给我和成老师各端了一杯茶,放在我们面前的茶几上,又给马树林端了一杯边往他手里递边说:“老马,你就给他们唱吧,你记的词多”。她边说边用手给马树林整着衣服的领子。看得出老两口的感情,就像山歌里唱的“蜜和油”,我看得竟有了几份眼热。马树林望尹玉珍的眼神也笑微微的,像是换了个人似的。 他征求尹玉珍的意见说:“哪,唱那个曲哩?” 尹玉珍说:“那你就唱个《折牡丹》”。
气氛一下子热闹起来,空气中弥漫着炒茶的香。像是整个稻坪都安静下来,支棱着耳朵,等待着马树林开口。马树林清了清嗓子终于开了口:“小哥今年二十三/背上背篼折牡丹/牡丹折在背篼里/好的还在后头哩/小哥哥缠着惹你哩/惹下官司不丢手/官司打了九十九/出了衙门手拉手”简单悠长的旋律在屋内回荡,尹玉珍又端了两杯炒茶,轻轻地放在我和成老师面前的茶几上后,绕着马树林对面的墙壁走过去,把那两扇虚掩着的门完全打开了。一片阳光像桃源沟的瀑布一样跳将进来,屋里亮堂了许多。茶香伴着歌声、歌声伴着茶香,山歌像长了翅膀的花喜鹊,从门里飞了出去。
这些山歌会落在哪里?古宅里、绣楼上、桃园沟的哪一只小船上、网红桥上那些“嗨翻了”的声浪里。其实落在那里都是落在了稻坪,这一片富有传奇色彩、时代印记的土地上。
像我惯常听到的山歌一样,《折牡丹》的曲调虽然简单,歌词却有着一种青年男子内心的决绝。单从“衙门”这个名词去推断,这山歌也一定像尹家老宅一样,有着悠长的历史。同时我们也能从这首山歌中感知出一个远古的男子对美丽女子的执着追求:“小哥我今年二十三了,正当青春正茂的好年纪,我喜欢上了你这个牡丹花一样的女子,为了你即使惹上官司我也不会放弃对你的追求。哪怕官司打上九十九回,出了衙门我依然还要去追求你。我拉着你的手,我非你不娶、你也要非我不嫁。”歌词中青年男子对爱情的追求,使我突然间就把这首歌,和诗经里的那首《关雎》联系在了一起。
马树林唱完《折牡丹》,像是喝了一碗自家酿的高粱酒,满面放着红光。这首曲子像是打开了他唱山歌的切口。他意犹未尽地对我们说,我再给大家唱个《阴山的麦子阳山的荞》吧。屋内的气氛越发活跃起来,一波来寻访古宅的外地游客,刚一进入稻坪,就被马树林的歌声给吸引到茶铺里。玉珍忙着给他们手里递炒茶,他们端着茶杯来到了里屋,顺着门的两边把马树林围在了中间。马树林干脆站起来,靠着柜子有模有样地拉开了唱山歌的架势:“阴山的麦子阳山的荞/一对蜜蜂来踩巢/蜜蜂踩了新巢了/旧巢门口不来了/打灯蛾灯打了/贤妹娃今儿上马了/吧嗒一声背箱子/把郎气得砸腔子/左手把你扶上马/右手就把眼泪擦/看着看着走远了/眼泪花儿蓬满了/看着看着过山了/眼泪擦干心干了”。山歌中的情景把我的心抓了一下,又抓了一下。那句“把郎气得砸腔子”中的“砸”,好像一只无形的拳头,不同程度地砸在了每个听歌人的心口上。在飘着茶香的室内,被马树林称为“酸得很”的这首山歌,不断地在我心中的折转着遗憾、忧伤。直至把“酸得很”直接转换成了一个青年男子内心的酸楚和最后的平静。
如果说前一首《折牡丹》,呈现的是一个青年男子对爱情义无反顾的执着与霸气,那么后一首《阴山的麦子阳山的荞》则是一个青年男子内心的伤感压抑式的独白,与带着一种无奈的心情送心爱的女子出嫁的情境:那时阴面山上的麦子绿茵茵的,阳坡里的荞麦开着粉红的碎花。我和你像一对蜜蜂,常在麦田和荞麦地边上见面。但好景不长你就和别人好上了,从此以后我和你的情分,就像打灯娥扑灭了的灯盏,灯碎火灭。我的贤妹子娃啊,今天你骑着马就要出嫁到另一个村庄,我忍着和你离别的伤痛,为你背起出嫁的红木箱子。左手刚把你扶上马背,我的眼泪就忍不住流了出来。我别过脸去用右手擦泪。眼看着马驮着你出了村子,眼看着你穿着红嫁衣的身影消失在山后,我再也看不见你了,这时候我擦干眼泪,内心对你的不舍也像枯竭的泉水,干了。
在这首山歌的背后,这个男子的高义薄云,又一次打动了我。也许在“眼泪擦干心干了”这一句里,还隐藏着一种河谷与流水一样的长情、一种一个地域的人对感情的一种处理方式。这擦干了的不单是眼泪,还隐含着一个青年男子对心爱的女子嫁作他人后,自己内心对生活的另一种打算:从此后,我会慢慢的忘了你。我也会依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妻生子,勤勤恳恳好好过我的日子。我是有些喜欢这首山歌中的这个男子的,他实在、他温厚、他义气。更重要的是他接地气,就像生长在桃源沟边的一株苇草,实实在在,他知道庄户人的重心在那里。
唱完《阳山的麦子阴山的荞》后,我心里被马树林的歌声感染得心潮荡漾。流传在稻坪的这些山歌,仿佛一疙瘩一疙瘩的黄土,带着河池泥土原始的气息,在屋内的每一个人心间弥散着。尹玉珍端了一杯茶放在了马树林面前的柜子上,她笑微微地看看马树林又看看大家。在座的人群中不知谁说了声,你们两个来个对唱吧。这句话还没落地,人群里便爆发出了一阵热烈的掌声,这掌声似乎也把我给提醒了。我们原是冲着尹玉珍来的,没想到连带着连她的丈夫马树林也挖掘出来了,稻坪的确是一个丰富的山歌窝子。
尹玉珍像是早就谋划好了要和丈夫来个对唱,她向前走了一步,很自然地站在了马树林的身边。马树林高大,尹玉珍娇小。马树林侧着头,微微低下身子,像先前那样笑着问尹玉珍说:“那我两个唱个啥子山歌哩?” 尹玉珍大大方方地说:“唱个《麻雀子穿竹帘》。
我看着两个人脸上的表情,心里又是一热。高大质朴的马树林像生长在稻坪桃源沟的一株树,穿着粉红碎花衣衫的尹玉珍则像开在树傍的一株山丹丹花。初看这一对夫妻和生活在稻坪的许多人并无二致,但从她们的表情中却让人能领略出一种和谐、一种内心的光亮、一种对好日子的奔头。
杯子里飘着缕缕热气、茶香随着热气伴着山歌在飞:“郎在山上刮大柴/姐在山下做大鞋/一天做了九针鞋/心从口里扯出来/隔山听着你唱哩/面叶下在锅行里/前门里跑着后门里听/丢了花线掉了针。”我停下手中的笔。脑海突然出现“掏心掏肺”这句词语。也许五十多岁的尹玉珍,并不知道“爱情”这个文绉绉的词语,但他们却从心性里呈现着一种执着,这些经由这一对老夫妻唱出来的山歌,虽然是表现男女情爱的,但透过这些歌词我们依然能够感觉得到,生活在稻坪这座村庄里的人们,对生活的热爱。
尹玉珍的炒茶,就是几年前嘉陵镇在稻坪举办的美食节上被评选出来的。当时她现场炒茶的情景,还被中央电视台报到过,她的茶不但是稻坪的“独一味”。也成了河池美食中的“独一味”。如今这香喷喷的炒茶有山歌助兴,这炒茶就又多了一种醇厚的味道。
我在本子上飞快地记着歌词,其实我记下的不单是山歌,还有稻坪这个地域的人的精神风貌。以及他们唱着黄土疙瘩一样的山歌,通过精准扶贫过上滋润日子的一种美好的心情,这种心情犹如山歌伴着罐罐茶熬出的光亮。这光亮是和那天的太阳一样,同时在我心里升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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