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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原创] 红唇

2020-10-26抒情散文薛暮冬
雪还在下着。柔柔地。愁愁地。纷纷扬扬地。大地一片白。听不到一点声音。贺知章行走在村庄里。甚至没有人烟。他穿过镜湖。湖面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连鸟的踪影也看不见。这他小时候不止一次捕鱼捉虾的镜湖。这么冷的天,鱼虾又能隐居到哪里去呢?塘边是黑蛋家
  雪还在下着。柔柔地。愁愁地。纷纷扬扬地。大地一片白。听不到一点声音。贺知章行走在村庄里。甚至没有人烟。他穿过镜湖。湖面上结了一层厚厚的冰。连鸟的踪影也看不见。这他小时候不止一次捕鱼捉虾的镜湖。这么冷的天,鱼虾又能隐居到哪里去呢?塘边是黑蛋家。房子早已坍塌。只剩下一片废墟。那他们曾经言笑晏晏的地方,落满了深深浅浅的积雪。   忽然,从白雪深处跑过来一条狗,狗身上也落满了斑斑点点的积雪。狗显然不认识他,朝他很不友好地叫了几声。叫声平平仄仄地,在村庄的上空回旋着。终于落在了一个小女孩的耳朵里。女孩穿着白色的棉袄。她显然也不认识这位两鬓斑白的老爷爷。她盯着他问,爷爷,你迷路了吗?贺知章点点头,接着又摇摇头。女孩把狗身上的雪拍打掉了。然后,和狗一起消失在雪地深处。   只剩下贺知章。只剩下贺知章独自一人,在落雪的村庄踽踽独行。没有人知道这个八十多岁的老人要干什么。连他自己也是糊里糊涂地。在一幢墙面落满沧桑的老屋子面前,贺知章停下了脚步。他上上下下认认真真地打量了一下这犹如古刹似的房子,伸手拽掉墙缝里一根早已干枯的小草,然后努力敲响了两扇沉重的大门。   门其实没有拴上。但是,他没有贸然进去。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门吱丫丫地开了一条缝。贺知章抬起头,一眼就看见了她。她站在大门口,很温和地看着来客。笑了笑说,来了。似乎他的到来全在她的意料之中。贺知章笑了笑说,来了。然后,他便觉得浑身轻松,产生了羁鸟回到旧林的感觉。觉得自己每天都回到的是这里。   她关上了大门。贺知章跟在她的身后进了里屋。屋子中间炉火正旺。炉子上面放了一个很有年头的酒壶。幽蓝的火苗围绕着壶的四周活泼泼地舞蹈。房屋里很暖和。是一个漂泊已久的游子期待很久的温馨。炉子的上方挂着一盏吊灯。炉子四周有一道晕晕的光圈。别的地方则是重重阴影。   她脱下了暗红色的棉袄。里面是一件白色的棉背心。她怔怔地看着贺知章。她的嘴唇依旧红润。她的身段依旧婀娜。只是,她真地已经老啦。她的皮肤已经支离破碎。她的脸上早已被皱纹撕扯得四分五裂。她见贺知章老是盯着她看,脸上竟升腾起了红晕。说,都老成这样子啦,看什么呢?   贺知章没有说话,依旧看着她。她替他脱下棉帽。掸掉了上面的积雪。她又拿出了一条全新的家织布,柔柔地击打他的衣服。从衣领,一直到裤脚。贺知章始终站着,一动不动。他的内心翻江倒海。他的眼圈有些湿润。她搬来了两只早已有了年头的太师椅,椅子上同样落满了斑斑驳驳的沧桑。说,坐吧。   她端来一只托盘,揭掉上面粉红色的绸巾。托盘里有两只酒杯,两双筷子。她用开水烫热了酒杯后,倒掉了杯子里的开水。又把筷子烫了烫。她为贺知章倒了一杯酒。又摆上了一碟他最喜欢吃的花生果,和牛肉干。贺知章在幻想着一切能否从头开始。与她对坐,在一个幽静的地方,最好石头缝里开满杜鹃花。说话和不说话都不重要。他们在一起。他吻着她的红唇。他们内心深处有那么多的隐痛。隐痛一直很痛。不能只靠后来的自己抚摸从前的自己。彼此相互吻着就足可以疗治所有的疼痛。   她给自己倒了半杯酒,坐在贺知章的对面。她仔仔细细地端详着他,他的外表,和他的内心。一个老人,还有一个老人,面对面坐了下来。她看着他。他看着她。贺知章知道,外面的雪仍在纷纷扬扬地飘落着。在温暖温馨充满温情的空气里,他觉得前所未有地放松。他的大大小小的关节咯吧咯吧松开。她也没有说话,只是嘴唇微张着。她的嘴唇依旧红润。可是,她知道他为什么告老还乡,在冰天雪地的日子来到这穷乡僻壤?她知道他决定不再做四明狂客,而要在山水中逍遥度日吗?她知道他妻子早已驾鹤西去孩子们也早已成家立业,而他如今是一个光杆司令吗?还有更重要的,贺知章不得不说,那就是……   知道你已经回了老家而且定居在千秋观,我早早准备好了你最喜欢喝的绍兴名酒。她说。她默默地看着贺知章,抿了一小口酒。她的脸上写满了笑容。贺知章笑了笑,她怎么就像自己肚里的蛔虫,在她面前,自己永远是通体透明的。他就是一堆愁苦和惆怅。他何苦还要喋喋不休地陈述那些陈芝麻烂谷子呢?贺知章只是定定地看着她,离别家乡岁月多,近来人事半消磨。可是,她却如此宁静淡泊。她就这样古色古香地坐着。古铜色的酒杯,和一双小巧苍白的手,如同一朵绝世名贵的花,在这个飘雪的夜晚,静静而执着地开放。   贺知章觉得,阅尽人间春色,她其实是自己一直在找的那个人。六十年前,自己的命运就埋伏着她的命运。   两个人隔着炉火。两个人彼此凝视。两个人互相阅读着对方。他的额头积满沧桑。她的脸上阡陌纵横。一部无人解读的天书,只有他俩能够读懂。忽然,贺知章看到她满头落雪。他不知道,那皑皑白发,该沉埋多少心事与寂寞和悲凉。她无语地点了点头,然后,轻启红唇。她轻声地吟诵起贺知章的《采莲曲》,稽山罢雾郁磋峨,镜水无风也自波。莫言春度芳菲尽,别有中流采麦荷。   她又给贺知章续了一杯酒。酒的味道浓郁芳香。在她低头弯腰的瞬间,贺知章甚至闻到了她的体香。她的嘴唇还是如此红润,潮湿。只是两鬓斑白。实在对不住你。都是因为我,才害得你形影相吊,茕茕孑立。贺知章不无懊恼地说。说这些干什么?谁不是赤条条地来到这世界然后赤条条地离开这世界?难得这个飘雪的黄昏,炉火如许温暖,家酒如此芳醇,你我还能相互喝一杯。说完,她喝了一口酒。他喝了一口酒。贺知章觉得自己的心情平静了许多。他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惬意。很长时间,没有过这种美丽的感觉啦。不时,他的脸上,她的脸上,掠过一种喜悦,一种怡然自得的神情。   门外忽然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是那个女孩吗?是那条身上落满积雪的小狗吗?还是另外正在回家的陌生人?他们没有理会。他们一动不动。这是一个冬日的黄昏。在乡下。雪在纷纷扬扬地下着。把贺知章留在了这里。和她围着暖暖的火炉,伸着手烘烤着家的含义。贺知章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坐成雕塑,坐成永恒?   贺知章却站了起来。在屋里转了一圈。屋里的摆设依旧是六十年前的样子。那是一个飘雪的黄昏。他来向她告别。他们都很兴奋。她煮了酒。他们都喝了酒。他疯狂地吻着她。他们都无法自持。他在她的引导下,顺利地进入了她的身体。然而,他不可能在里面呆一辈子。他必须告别。临走的时候,贺知章反反复复地叮呤,等我,一定要等我回来娶你。她眼泪汪汪地点了点头。可是,许多年来,他在文坛官场叱咤风云,忘乎所以。哪里还记得当初的承诺?开元初年贺知章与吴越人包融、张旭、张若虚以诗文齐名,世称 “吴中四杰”。四个人游山玩水,饮酒赋诗。贺知章邕容省闼,高逸豁达,特别喜欢在饮酒中乘兴书写诗文,直到纸尽方止。贺知章还与张旭情投意合,又为姻亲,故时人也常以“贺张”称之。两人经常同游,乐在其中,其乐无穷。“凡人家厅馆好墙壁及屏障,忽忘机兴发,落笔数行,如虫篆飞走,虽古之张(芝)、索(靖)不如也。好事者供其笺翰,共传宝之”。那是一些怎样的日子呀!可是,这才过去了多长时间,“吴中四杰”的其他三位次第离开人世,陈子昂、宋之问、孟浩然等“仙宗十友”也陆陆续续驾鹤西去。贺知章觉得前所未有的忧伤和寂寥。   见贺知章在独自发呆,她指指他的关节,问,这里还疼吗?贺知章说,怎么不疼呢?一到阴雨天就隐隐作痛。她说,是呀,我的关节也是在阴雨天疼痛不已。贺知章轻轻笑出了声。她也轻轻笑出了声。贺知章说,我帮你揉一揉吧。她说,不必了,这么多年也过来了。好吧,我该走了。贺知章说。她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他。然后替他拿来了帽子。他弯下身躯,低下头。她站在他的对面,把帽子周周正正戴在他头上。她的嘴唇依旧那么红润,饱满。他忽然吻住她的嘴唇。她轻轻推开了他。贺知章说,我觉得,我应该,……她说,你应该走啦。贺知章一阵羞愧,要不是她当机立断,又要让她沦陷于承诺的陷阱无力自拔。   她在自己的阴影里抬起阡陌纵横的纯净的额头,说,有空常来。贺知章回头望了望炉火,望了望两把空空的椅子,和两个空空的酒杯,望了望她无语无望无悲无喜的目光,说,好吧。她把他送到了门口。然后,缩回到门里。贺知章看着她用双手抱紧自己。他听到两扇门在他的远方咿咿呀呀地合拢。忽然,贺知章看到从即将彻底紧闭的门缝里迸出了一滴泪水。   是泪水。晶莹的泪水。贺知章赶紧跑到门前。他触摸着那滴泪水。温润的泪水。他放在舌头上舔了舔,这泪水既甜更咸。再一摸,整个天空都是潮湿的。雪,还在纷纷扬扬地飘落着。一下,一下,叩打着旧日伤疤。他忽然顿悟,万物皆为空,凡事莫强求。世间本无物,何处有法生。在雪地深处,贺知章又邂逅了那个女孩,女孩问,爷爷,还没有找到家吗?贺知章摇摇头,终于又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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