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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喜丧

2020-09-24抒情散文于文华

喜 丧(散文)□ 文/于文华活着,就像田埂地头的野草,卑微而低贱,默默无闻,有谁会放在心上;死了,人们才不约而至,齐集他(她)家里,为曾经在这方热土上生活过的生灵,体面隆重地举办丧事,热闹非凡,让其风光十足地上路,到另外一个世界报到。邵
喜 丧(散文)
□ 文/于文华

活着,就像田埂地头的野草,卑微而低贱,默默无闻,有谁会放在心上;死了,人们才不约而至,齐集他(她)家里,为曾经在这方热土上生活过的生灵,体面隆重地举办丧事,热闹非凡,让其风光十足地上路,到另外一个世界报到。 邵家爷、奶是如此,我的五奶奶是如此,许许多多上了一定岁数的乡民更是如此。这样的丧事,主家一般不会哭哭啼啼、悲悲切切,前来帮忙的人也喜笑颜开,人们把他(她)的离开认为是一种必然解脱、一种生命释然、一种人生归宿,像办喜事一样的心情与热闹,故称之为喜丧。

邵家爷、邵家奶是我的邻居。大集体时,邵家爷是队里种庄稼的一把好手。举凡每年播田种子的稀稠、浇水的迟早、落垛的位置、扬场的风向、犁地的深浅……都由他定夺。后来,承包责任制实行后人们习惯上还照他说的办,但渐渐地,他跟不上形势的发展,谁都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有些落伍的他并不感到落寞、伤感,他知道是社会在飞速进步,多半辈子日积月累的的实践经验,与化肥、农药、新机器、新的播种方式这些新生事物的衔接,就不再那么妥帖紧密……

他勤劳、善良、节俭、本分,具有农民秉承的一切优良品质与生活信条。也许他是我们村每天起得最早、干活最勤勉、穿着最朴素、吃饭最不讲究的人。三餐无论干稀荤素,只要吃饱;冬春秋夏衣服,只求保暖。活着,就力所能及地干活;只要一气尚存,就不拖累家人。对生活要求极低,对他人友好宽容,对自然生灵崇拜,对万物宽容大度。从我记事起,清早只要碰见,都见他提个草筐,走街串巷捡拾大粪——不管是牛马猪狗还是人的,一律都会“兼收并蓄”捡拾起来,提到家里积攒肥料的地方,倒下来,掩埋些干土,任其自然发酵、变化,成为天然的有机肥料。种自留地那时,他干脆提溜到地头,随时随地掩埋,上肥时拉到地里即可,极为快捷方便。有这些劲道足、底气厚的肥料做基础,他家的麦子年年苗壮穗大,收成好于别人。

上初中那会儿,队里将农家肥当做一项任务,春天种地前,挨家挨户,拿着大秤一一过秤,按斤记工分,条件是不能有太多的土。我为尽可能减轻家里负担,年终决算时多分些口粮,也早早从热乎乎的被窝里爬起来,提个筐子,寻寻觅觅,像邵家爷那样,走东串西,捡拾村里村外到处遗留的粪便。尤其寒冬时节,天是那样的冷,风是那样的硬,干枯富有质感的枝条被风吹的“呜呜”直响,而村子里静悄悄一片,偶有几声狗吠传来,反倒给有些害怕的我添加了信心。天寒地冻之时,粪便也冻成硬块,利于捡拾,不像秋夏时节,那些稀稀的东西,不拾吧,好像是肥料。捡拾吧,有些困难,总不能像牛粪一样手抓到筐里,无论我起的有多早,总会碰到上来岁数的邵家爷。看见我在一个巷头,总会立即转身,到别处去搜寻。往往那些人迹罕至的草滩、河边、沟崖旁,每每有意外收获。这样的欣喜让我明白,只要有心,只要不停歇脚步,就会有收获。是生活教会了人应该怎样生活,是生活阅历与非凡经历丰富了人生。

后来,我想方设法“逃离”出了村子,每年寒暑假回家,总会看到或碰见,他总是满脸堆笑,那种坦诚,不带任何功利色彩的的笑容叫人欢喜。矮矮胖胖的身躯,花白的头发,再加上那身似乎一年四季永远不变的衣服——只是冬天里面套了厚厚的黑棉布做的棉衣棉裤。村上或我家里,大凡有酒席,一般要请那些上了岁数的长者,让他们借此“改改馋”,要是他们不便前来,还要将剩菜中肉多的端些给他们。尊老爱幼的信念不是口号,而是身体力行的行动,我的心地善良、生活勤俭的乡民,以这样潜移默化的方式,将一些善的好的乡风民俗代代相传。乡村中至今遗留着传承着发扬着许多说不出道理,讲不清缘由的礼节、馈呈,将一些人文礼仪、道德规范得以延绵流传——我不知道它们是否会继续流传,但我知道有些渗透进骨骼血脉里的东西,总有一种更好的方式发扬光大。

每次回家见到我,邵家爷、邵家奶就像熟知的家人般,总会热情地问:回来了,看你的爹妈?好着哩吗?看见他们饱经沧桑却依旧心静如水的样子,就像冬日的阳光般暖人肺腑,我连声说好,有时我拔给邵家爷一根香烟,有时拿出一个杏子抑或桔子递给邵家奶,他们也毫不推辞,伸手接过,连声说:享个城里人的福……我二弟夫妇双双惨死后,按乡俗意外死亡不能停放在院子里,只在一处土崖旁铲了块平地,当做临时丧棚。晚上,谁都不敢去那里守灵,但又唯恐两人的脸被狗抑或老鼠啃烂。当时80多岁的邵家爷,自告奋勇地说:我老了,不怕鬼怪!夜里我去守,你们放心睡觉好了。由于二弟、弟媳是被火车碾死的,全身和脸上惨不忍睹,父母悲痛欲绝,我们也不敢近前,唯有邵家爷和村里的几个老者,找来棉花、汽油和卫生纸,将他俩擦洗的干干净净,换上干净衣服,入殓进棺材,让他们尽量整洁,人心里好受。

他一辈子省吃俭用,任劳任怨。虽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但他和老两口相依为命,不靠儿女,独自生活,吃着他自个儿种的粮和菜,有头疼闹热时,只喝些炒焦的小米和茵陈熬成的汤,顶多吃几粒药片就好。对于村里的蜚短流长、是是非非、恩恩怨怨,他基本不主动参与,大多像风吹过脸颊,不放在心上。也许是他看淡世事,看轻利欲,才心宽体胖,活的心安理得,逍遥自在,很少得病,更不要说疾病缠身,成为我们村里的老寿星。

他和邵家奶从不吵嘴,绝少红脸,一直活了92岁,无疾而终,村里的老人说:这是造化,是修炼,更是难得的福气!活着,好像无关紧要,不受任何人的关注,“死了,倒可以静静躺在那里,安然地享受人们的跪拜和祷告,至少全村的人会为他忙上好几天,对他来说,这是人世最高、也是最后的礼遇,”这种至死才能享受到的最高礼遇,会使亡者抑或生者的灵魂得到某种安慰和寄托。全村的人都自觉自愿参加丧事,像娶亲、出嫁过红事情一样热闹,人们大声说话,酒气冲天。两个儿子和姑娘在众人前象征性哭叫几声,心中没有过多的凄惨伤悲。发丧那天,村里的孩子抢着举起花圈和各种纸糊的小车、楼房、电器,似乎在参加一个喜庆活动,人人心中都赞叹邵家爷的为人,大人小孩都想起他活着时的种种好处,找不出半点惹人嫌弃的举止。二个多月后,有些病的邵家奶也以89岁的高龄撒手归天,到另外的世界和老伴再厮守——他们活着,始终厮守在一起,从未离开超过几天的日子;死了,也这样的心心相印,这究竟算不算是一种完美的爱情——没有惊天动地的壮举,只有默默无闻的生死相守相伴;没有时尚的山盟海誓,却知冷知热嘘寒问暖,相互安慰,牵手到老,直到一同走向命定的远方。

五奶奶在我们村里是个另类人物。年轻时,她就和五爷分开另过,就像时下城里人样的分居——虽有夫妻名分,却无夫妻的生活。五爷活着时她仅仅做好饭,布鞋穿的直到露出脚趾头了,才重新给做一双。衣服破烂的实在看不过眼了,才缝补一番,再不管不顾其他。我在拙文《羊倌五爷》中,记述了五爷的一生,在此不再赘述,只说说五奶奶。

五奶奶性格倔强、孤僻,还有些刚直,生了二个儿子,但一辈子喜欢独居。打我记事起,大队部就在她家的里院,她像是大队不发工资的门卫。据说大队书记几次动员她搬家,单独批一块宅基地,让出院子,使办公地点宽敞些,都被她婉言拒绝(后来,大队缠不过,搬迁到新地)。大儿子高中毕业后,她跑来跑去,动员一切社会关系,让儿子光荣参兵,复员后成家立业,对儿媳的一切,横挑鼻子竖挑眼,儿子只好分家另过。近水楼台先得月,有年她听说要招工,且是当时各方面不错的山丹军马场,专门为骑兵部队养马,她求情下话,让初中毕业后无事可做的小儿子,填表当了时髦的工人。

她有儿子,但她不许他们插手、参与她的生活,长此以往,儿子们乐的轻松,只在逢年过节时回家看看。看见地松软能播田了,她央求人种上,剩下的庄稼活就全是她的事。浇水前,她扛着铁锹,早早在地头打好坝,一脚脚踏的瓷瓷的,水流进地里,她守在地埂,直到水满的无法满为止。水过后,她一锹一锹将湿泥铲起,培在地埂,使其坚固。我们这里的水沟也是田间小路,拉粪拉麦田过车,非得经过,每每车行驶到她家地前,遇见深深的土沟,人心中就有些不快,起初还争辩几句,她强词夺理,毫不理会人们的不便与非议,几番较量后,谁都不再和她讲什么道理。割麦时,她把镰刀磨的飞快,一把一把割下来,一个一个顺手捆好,晚饭后趁天凉,再一个个背到家中院子里。麦子全部割完了,她也全部背回家中。她知道打场是件费力事,花费人工多,就不等不靠,自行解决打场——将背回的麦捆儿晾晒在院中,待麦子干透了,抽中颗粒饱满的穗头,取出小木棒,一下一下敲下来,盛到小布袋里,当做来年的种子。其余的麦子也一粒不剩地敲下来,簸箕簸的干干净净,装到口袋里,码到闲房间里,一口袋一口袋根据吃的多少磨成面粉。她懂得计划,知道惜力,从不劳累过度,每天干完一定限额的活就休息。年年如此,如此年年。别人用收割机了,她依旧用那把陪伴她几十年的镰刀。别人用联合收割机割麦了,她还是用她用惯了的镰刀。

再刚强的人也有软弱的时候。人在年老体弱之时最需要照料,一辈子都不依赖儿女生活的五奶奶,硬撑着生命中最后的岁月。数天前我回家,母亲有些黯然神伤地说你五奶奶过世了,据说邻居两天不见她出门,找来梯子爬到墙头上,发现五奶奶爬倒在她自家的门台前,喊了半天不应声,赶紧找人打开院门,发现身体早已凉透,脸上和手上被她养的鸡啃伤了几处。死时是清醒,还是昏迷?是跌倒后上不来气,还是别的什么原因?有什么临终嘱托和遗嘱,有那些牵挂和人事,谁也无从晓得……不知道有多少这样的空巢老人,儿女在外面为生活和生存打拼,无法照料他们的起居,孤寂悲惨地默默离去。他(她)们的死,如同春风夏雨秋霜冬雪的轮回一样平常,像转瞬即逝的流星,划过星空不留一点痕迹。

前两天我去吊唁,院门外堆满了以各种名义送的花圈,原本寂寞冷清的院落,一下子热闹起来,各路亲戚、各方关系忽地拥进,当家子与左邻右舍主动前来帮忙。淳朴厚道的乡亲们,以最自然、最原始的方式,最真挚、最朴素的情感,来送五奶奶上路。院中坐满了村里上了岁数的老人,祁家爷、郭家爷、贺家爷、柴家爷,只要还没有病倒在炕上,都不请自来,也不流泪,相互交谈几句,抑或默默坐在那里,静静陪伴着她——谁都清楚,迟早会走向另外一个世界,只不过时间迟早而已。说不定过几天,抑或几月,这些人中的某个人一不小心“打个愣神,嘴里嗫嚅了一句什么,孤单的身影像晨风里霜染的叶子,瑟瑟地晃了那么一下,便在一个气息清冷的夜晚悄然飘坠”,走向命定的远方。

人终归有一死,但走了以后,让人惋惜与思念,也算死得其所。活到一定寿数是一种人生的造化,被众乡亲扛抬着风风光光上路,更是一种难得的命运修炼。扛举着七彩纸幡的大儿子在前,和众乡亲扁担抬着描绘了彩凤棺材的小儿子在后,呜呜咽咽的喇叭凄凄惨惨戚戚地吹奏着,人们一面指指点点观看着,一面谈论着、述说着有关五奶奶的话题——一个人就这样从人们眼前消失。生前寂寞无闻,死后却热闹非凡,这种喜丧叫人心中五味杂陈,为什么老人们活着时,不尽一个儿子的责任好好孝敬,死了为博得众人的夸赞与世俗的习惯,才尽可能铺张,好像葬的多体面、多风光。其实,那些繁文缛节就像一台大戏,演给乡邻亲友观看,以期获得孝子的名声。 麦子割过一茬,会有新的长出来,会更加茁壮。人呢,死去了,再痛哭流涕,再悲伤压抑,也绝不会使人重新复活——有的只有追忆他(她)生前的所作所为,其思想与行为中那些优良的圣洁品质,美好的一言一行,继承且发扬广大了,才善莫大焉。 乡村是乡村子民的乡村。一代代人的繁衍生息,才使得乡村生生不息、绵延不绝——走的自然走,来的必定来。就像庄稼一茬茬的衰老、凋零、萎落,又会一茬茬新生、葱茏、鲜活一样,这是大自然新陈代谢的自然规律,也是物竞天择的生命法则。没有长盛不衰的生命,没有只活不亡的生灵,有的只是一个人生命的厚度与长度。
[ 本帖最后由 于文华 于 2010-11-20 21:45 编辑 ] 感悟, 老人, 丧葬, 习俗, 乡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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