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望为何催人老

凝望，属于动词，是一种动物举止常态。作为常态的凝望，却有着极其丰富的生命内涵。词条里说：是指目光凝聚在某个物体上；引申为期望、盼望等意。出自南朝梁江淹《步桐台诗》：“寂听积空意，凝望信长怀。 ”通俗地说，就是：目不转睛地看。或者：注目远方。其实，凝望是个让人细细琢磨的词汇。

世间万物，都经不住细细地去琢磨，也就是动脑筋去想一想。如， “凝望”这个词语。说来也巧，刚写到这儿，忽闻窗外风雷顿起。只见京城上空，黑云翻滚，尤其南部的丰台和大兴一带，猛然出现龙吸水般的巨大水柱，明显是有暴雨来突袭了。推楼窗望过去，其恐怖景象，令人惊愕。然而，不过半刻钟，北部天空，云层急退，日光重现。遂，一道鲜丽的彩虹，梦幻般地挂在了东南天宇。引得街上行人，整齐划一地收起了他们匆匆的脚步，痴痴迷迷地抬首凝望。唯恐这自然美景，瞬间消失掉。这是一种发自内心的醉美情态，随彩虹而波动着。在这般凝望里，所包含的无疑是——惋惜。

除了惋惜之外，凝望里还有：孤寂、忧愁、眷恋和誓言的意义在。据我多年的观察，以上行为不仅人类有，连飞禽走兽都会有。有时会出现，凝望与凝望相叠的现象，诱因是惺惺相惜的愁绪。如，他（它） ，在凝望着远方，而另一个，也正在凝望他（它） 。其间，似有一条无形的链条，在连结着。看似抽象的现象背后，实则有暗合的情结在。

记得有一年的仲夏时节，中国作协组织一批作家，去大连黑石礁避暑创作。晚饭后，大家都来到海边闲闲地散步。温柔的晚霞，在整个大连湾上，洒满了玫瑰色的暖意。目光挪移处，只见有一位白发老翁，移入视野里。他坐在一方礁石上，孤独地凝望着远方。礁石，在浪花有意无意的拍打中，纹丝不动。这位老翁，同样亦纹丝不动，像一尊雕像。给人的感觉，他也是礁石的一部分，被海光映衬着。好似他一生的爱与恨、风和雨，都在这深深的凝望里潜伏着。海光，映照着他有些纷乱的银丝，被海风吹拂时，寂然无序地飘着。他的凝望里，或许飘浮着漫长岁月的一些些碎片，他想拢起它们，然而，有些力不能及。而我，此刻，正凝望着他的凝望，其中含有疑问，或者揣摩。虽然有一种陌生在凝望里，但有一种相似的情愫，也在凝望里。这一种感觉很是奇妙。是什么呢？源自流逝岁月的那一声声慨叹？抑或那一条条长短不一的人生之路？有时，人与人之间，相识不一定要相知。因为人生，都有相似之处，无言胜有言。爱恨情仇，只是有别于个体的感受与体验罢了。如斯说来，凝望，无疑是一个很沉重的词汇。尤其在这种特殊的环境里，海天茫茫的氛围中，它所表达的尤其如此。因为他的凝望里，也有着你所凝望过的内容。同行的作家陈喜儒告诉我：这位老人不简单，他的名字里既有瘦字，又有鸥字。显然，这个称谓，非父母所赐，为什么给自己起这个名字？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新鸳鸯蝴蝶派的代表人物。著名小说《秋海棠》就出自他手，曾被冠以“民国第一言情小说” ，是写一位京剧花旦的悲惨人生。不错，在他的这一凝望里，已经表露出，对人生悲欢离合的无限悲怜之情。谁说，凝望不是一种诉说呢？此刻，夜幕四合，夕光渐次微弱，而鸥们仍然逐浪飞翔着，很是快乐的样子。它们有无欢乐与悲愁？一定会有。凡是生灵，没有一样离开悲欢离合而生存的。鸥们不知，敛翅于礁石上的这只瘦弱的“鸥” ，为这凡尘世界的不平与苦难，嘶叫了一生。如今他的双翅拍不动风涛，只好以凝望，代替了行动。浪花，和他一明一灭的烟火，在海光下融为了一体，成为一道剪影。当我收回凝望，往回走时，他的凝望，仍在继续，些许寂寥地在继续。不知为什么，走着走着，猛然想起宋代词人辛弃疾《菩萨蛮·书江西造口壁》的一段词句来：“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这里的望，不就是沉郁的凝望吗？这是诗人在借水怨山，抒发对国家兴亡的无限感慨。这里，一望中出现可怜二字，表达了诗人一腔的悲情。历来，真正的诗人，都是为百姓与故土代言的。那些只知附庸风雅的文字，都会被秋风一扫而光。

上面说过，凝望，不仅人有，其它动物也有。有一年的秋日，我走进腾格里沙漠深处。傍晚时分，玫瑰红的晚霞，在大漠上空显现，似一只慈爱的手，在抚摸这片沉郁的沙漠。你说这里没有一点生命迹象也不对，那些低矮的驼刺和无名小花，寂寂寥寥地在生长。走出蒙古包，放目四望，视野里突然出现一小片水光。水光？是真的吗？主人说，是一处淖尔，多少年了，就这个样子，水不多亦不少，沙漠酷阳的烘烤下，挣扎着存在，是个奇迹。在水边，站着一匹双峰骆驼，还有一只沙狐，在离它不远的地方舔水。驼，显得有些呆痴，看也不看狐的存在。是的，它在凝望，忘我地在凝望。在它的生命里，凝望，恐怕是唯一自我救赎的方法吧？骆驼，比老黄牛还要让人敬重和怜悯。它的一生里，与它相伴的，只有一个苦字。人称它：沙漠之舟，是赞许，也是惋惜。它，个体高大，步伐稳健，可驮重物，不吃不喝地在死亡世界里昂首行走。它的双峰，可存水分以及营养，为着长途跋涉。它，不懂得何谓享乐？享乐，与它不沾边，一点都不沾。上苍，为何如斯对它？为何造出如此不幸的生物？我年轻时，牵过驼队，与它们朝夕相处，兄弟相称。它们的本分、诚挚、老实与耐劳精神，在世间是唯一的。它，是孤独的行者，一步一步丈量着人世间的苦涩与艰辛。它以终生的苦役，报效这个薄情的世界。每当读到它无希望地凝望，泪水总是打湿衣襟。它的凝望里，所呈现的是孤独、寂寥、毅力和忍耐。写到这里，我再不愿打出凝望二字，因为凝望催人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