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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青年作家》2020年第10期|朱朝敏:多雨的九月

2023-03-17抒情散文朱朝敏
我与杜晓妩是在去年九月的一次活动中认识的。活动中,杜晓妩朗诵了罗伯特·博莱的诗歌《多雨的九月》,很动情。尤其读到其中两句:我们将是两枚果核,不会被种植……我的心为之一……

我与杜晓妩是在去年九月的一次活动中认识的。活动中,杜晓妩朗诵了罗伯特·博莱的诗歌《多雨的九月》,很动情。尤其读到其中两句:我们将是两枚果核,不会被种植……我的心为之一动。

一年后的九月。她打来电话向我求助。求助我去当说将,劝说我的同事王晶晶……王晶晶去年下半年在孤岛宝月寺牵手了一个扶贫对象,名字叫周琼花,而周琼花是杜晓妩的姨婆婆,不带有血缘关系的姨婆婆。

与杜晓妩的通话,使得我手机几乎发热。她讲述的事情——我几乎认定为故事,在求证王晶晶之前,我随手写下周琼花的名字。

户主:周琼花,64 岁,湖北省枝江市百里洲宝月寺三组人。

基本信息:2016年6月,老伴在做新屋时,被机械砸伤,后来去世,周琼花成为孤家寡人。2017 年初,周琼花被纳入五保户。现有100平方米砖瓦结构的新房子,彩电、冰箱、空调、热水器、卫生间等一应俱全,还有两亩棉花田、一口堰塘。

扶贫措施:享受五保供养金,享受自来水报装费减免,享受家庭医生签约服务,享受农村意外伤害保险。

周琼花符合五保户的五项条件,被纳入五保户,生活却不是特别困难。相反,从外观来看,有新房子,还有按照城市标准装备的家电设备。只不过,那些装备掏空了积蓄,导致家庭没有收入来源,也无养老积蓄。

单看周琼花的外形,难以与“五保户老妪”挂钩。她身材富态,肤色白净细腻。另外,周琼花喜欢穿一些颜色鲜亮的衣服。衣服颜色亮了,整个人也就精神了。或许,周琼花也注意保养。再或许,周琼花的身体基因好。总之,这些因素都决定了一个公认的事实:64 岁的周琼花在外观上比实际年龄至少年轻十来岁。

杜晓妩在电话里跟我描述她姨婆婆周琼花的“年轻”,王晶晶后来也跟我强调周琼花的“年轻”,而我也花费一些笔墨陈述周琼花“年轻”的事实,真是为了铺垫?可这铺垫严格说来,是不能经受考验的。除非,我们都承认,跨越巨大年龄差距的男女感情,从来就是合情合理的。那么,他的出场,从开始,“骗子”的色彩就会被忽略不计。骗子——我有些于心不忍,这“不忍”,不是王晶晶给我带来的影响,绝不是。尽管我也没有见过他本人,关于他的消息全部来自他人的讲述。但我总是相信,总有一些虚妄会超越了现实而存在。

他叫黄星波。宝月寺二组人,45 岁,妻子早年病故,女儿因为脑瘫在外地上学,上的是那种特殊教育学校,家里还有一个72 岁的老妈,因为中风过,腿脚不大方便。

黄星波以前种植棉花和柑橘,2017 年承包了一个池塘,养鱼养虾,养殖业还处于摸索阶段。家庭情况差,也被列入贫困户。黄星波与周琼花的亲密走动,源于村委会举办的广场舞大赛。

周琼花上舞台前,随手将带来的一个包包放在更衣室外面的桌子上。跳完舞,去拿包包,发现包包不见了。焦急的寻找中,黄星波递来包包,说是他早看见这个包包,觉得不放心,就一直拿在手上看护着。接着,黄星波又用摩托车将周琼花送回家。

2017 年6 月份开始,黄星波天天往周琼花那里跑。周琼花家里的两亩棉花田被黄星波包揽,除草、剪枝、打虫、去烂果……黄星波一点也不敷衍。既然帮忙种植棉花,那么吃饭也理所当然。从6 月份开始,黄星波的中饭都是在周琼花那里吃的。晚餐呢,黄星波把自己分成两半,自己家和周琼花家各一半。这是黄星波自己的说法,黄星波的老妈却说:“晚上都不管我这个老家伙,真是迷上那狐狸精了,造孽。”狐狸精——一个年过六十的农村老太,被扣上这顶花哨得近乎邪魅的帽子,怎么听来都是笑话。何况,周琼花几乎年长黄星波二十岁。

两家的农活,分摊了日常,黄星波忙得恨不得分身。再忙碌,还是丝毫不怠慢那份感情。

2017 年10 月21 日,是周琼花63 岁生日。黄星波去县城味浓蛋糕店订做了一个蛋糕。蛋糕精致,奶白色的英文字母“love you”玉树琼枝般铺满了蛋糕表面。岂止蛋糕?还有一捧玫瑰花。后来,王晶晶讲起这件事情,我马上明白,策划者是王晶晶。那天中午,王晶晶专门请假,在轮渡码头,等来黄星波——黄星波去取蛋糕和玫瑰花了。两人一起来到周琼花的家里,为周琼花祝贺生日。

王晶晶还拍下照片,发在朋友圈里。我早忘了她发的这照片,当她再次提到,我才忆起。只不过2017 年10 月21 日的微信,照片上的男女主角,我怎么也想不到是一对情人。周琼花给的侧面照。黄星波是吹蜡烛的正面照,那撮起嘴巴的样子,恰恰拉长了他的脸颊,拉出轮廓拉紧了皮肤——四十五岁的男子,起码年轻了十岁。奶白色的英文字母“love you”在照片中靓丽显眼,却也恰到好处——我倒以为是母子,当时还点了赞。

黄星波与周琼花的情事等于公开了。这在宝月寺可是爆炸性新闻。一个农村老妪,竟然与一个年轻自己二十岁的男人好上。外人的述说,不是用的“好上”,而是“勾搭”。这一词透露了世人对这桩情事的价值判断,伤风败俗。

世人——不仅是宝月寺的村民,还有比如我欣赏的美女杜晓妩。杜晓妩正是在听说并亲眼见证后,在电话中托付我,要我劝说同事王晶晶——作为帮扶责任人,对于帮扶对象周琼花,最大的帮扶事情就是要阻止他们的勾搭。她将重音落在最后两个字上,分外刺耳。

王晶晶一个外人,阻止不阻止,能有多大作用?我回应道。

她就是不识时务,一个人的反调调还唱出了海豚音。杜晓妩说到这里,又自嘲地笑了。我姨婆婆那事违背伦常,王晶晶凭什么要……你帮我劝她下。

我有些无奈地应下。又专门找机会,委婉地转达了杜晓妩的请求,告诉王晶晶,杜晓妩是周琼花的亲戚,是真的为周琼花好。当初周琼花他们建筑新房子,杜晓妩的父母和她自己还拿出了一部分钱财帮衬。

朱姐啊,好心不好心,是小事,关键是如何看待“为他人着想”这个命题,搞不好就是……王晶晶伶牙俐齿,说话也不拐弯。

我懂她后面吞进去的话。无非就是“毁人姻缘”之类。我提醒道,杜晓妩与你同为八零后,人在省城工作,她的亲奶奶与周琼花是结拜姐妹。曾经,杜晓妩的小姑姑过继给了周琼花两口子,小姑姑十三岁时,到堰塘里洗床单掉进堰塘里淹死。杜家也没因此与周琼花两口子生出龌龊,也没断绝往来,反而走出了亲戚关系。杜晓妩父亲考学考到了武汉,后来在武汉成家立业,若干年后,便将杜晓妩的爷爷奶奶接到了武汉。两家才少了走动,情谊倒没减少。

我详细地介绍杜晓妩和周琼花的关系,也只是客观地陈述事实。王晶晶点头,却毫不松口:我没怀疑那个杜晓妩的真心啊,我只是说,观念问题,也许还有……我盯着王晶晶的嘴巴,但王晶晶机灵地闭上了它。关于王晶晶对杜晓妩的心理猜想,我也暂时作罢。

一个阴雨天,王晶晶带我到孤岛宝月寺村,要我自己看自己判断。周琼花洗好了水果端来,我们边吃边拉呱。

周琼花说到这份感情,丝毫不羞涩不遮掩,大大方方地讲述。

她的讲述内容多是受到的阻扰,在外人眼中,这桩情事就是“伤风败俗”。阻扰来自各方面,黄星波的家庭和亲戚朋友、宝月寺的村民、周琼花那边的亲戚朋友。讥笑的,劝说的,辱骂的,络绎不绝。要不,我们早拿结婚证了。

王晶晶鼓动周琼花,琼花姐,不要看他们的嘴巴行事,人长嘴巴都是议论他人的,从不议论自己,你凡事要以自己的感受为主,觉得幸福就好。

关键是黄星波他母亲极力反对,老人家讲究多。周琼花说道。

什么时代了,还三纲五常啊,琼花姐要有耐心,还要讲究方式方法。王晶晶挺有信心。

周琼花仰起白皙的脸,嘴巴微微张开,没有说话,她的眼睛看向墙壁某处,视线就定格了,似乎那里有什么东西吸引了她。我们顺着她的视线看去。接着,我和王晶晶的眼神撞在一块儿了。

那处墙壁,未擦洗掉的血印比较醒目。

杜晓妩去周琼花的家有两次。

一次是2018 年春节的大年初四,跟随奶奶一起去周琼花家拜年。那天,黄星波也在,还以主人身份接待了客人。

黄星波下厨,手脚麻利,一会儿就准备好宴席。一大桌子的菜,整整十四盘,中间的肉糕——他殷勤地给客人奉上,笑着介绍,这肉糕是青鱼糕,青鱼是我养的,没用饲料,是清水养的,你们放心吃,糕是我亲自打的,你们尝尝味道。

鱼糕颜色纯正,金黄的边子,纯白的糕身透出红辣椒、青葱、黄姜搭配后的璀璨色泽。清香扑鼻,入口即化。杜晓妩和奶奶一人吃了两大块,点头称赞好吃。顿时,黄星波开心地咧开了嘴巴,偏过脑袋朝周琼花看去。恰好,周琼花也在含笑看他。两人的相视一笑,偶然而心有灵犀,都被客人看在眼底。杜晓妩和奶奶吃完饭告别时,黄星波硬是递来一袋青鱼肉糕。他很自信地摆功:回到武汉,就吃不到这好东西了。

自信,有心计,还会察言观色。这是杜晓妩第一次接触黄星波后的印象。

第二次是六月份的一个周末,杜晓妩独自驱车来的。周琼花一个人在家。吃完饭,两人在房间开聊。杜晓妩直截了当,批评周琼花和黄星波这段情事不现实,有许多漏洞。周琼花沉默下来,基本是杜晓妩一个人讲话。

杜晓妩摆出她知晓的事实和关于黄星波的家庭情况。特别指出,他的脑瘫女儿身体有许多疾病,埋伏在未来的某个时间段,将会引爆。周琼花扬了扬右眼。杜晓妩解释“引爆”的意思,就是爆炸,炸坏本来就摧枯拉朽的家庭,谁靠近谁倒霉。他那72 岁的老妈,年纪大暂且不说,还有多种病,特别是中风,极容易瘫痪在床上——姨婆婆,您想过吗?瘫痪了,吃喝拉撒都是靠人伺候的。

周琼花垂下脑袋。

杜晓妩以为有效果,乘胜追击。姨婆婆,您看看黄星波家的破屋,我没词形容,啧啧,破屋里的摆设都是旧社会的残件,再看看您的新房子,新房子里的现代化摆设,相差一个世纪,他当然羡慕啊,恨不得今天就住进来,然后占为己有。说到这里,杜晓妩故意停顿,板起面孔观察周琼花的反应。

周琼花一动不动,木偶一般。杜晓妩清下嗓门,继续说,哎,可怜我姨爷爷啊,毕生心血都花费在这上面,都没来得及享受一天就撒手西归了。说到这里,杜晓妩站起来,双手搂住周琼花的肩膀。

姨婆婆,我们都心疼您啊。我奶奶专门交代我要来这里,找您说说知心话,转告她的关心,她当您是亲妹妹,生怕您上当受骗……她的心,您比我更懂,要不,这房子,她哪里舍得出钱——当时还逼着我出了钱,说我小时候没少得到您的照顾。

你在襁褓时,我去武汉照顾了你半年。周琼花慢吞吞地补上一句话。

是哈,所以,我就特别响应奶奶的号召,也交给奶奶两万块钱,奶奶总共给您四万块钱吧。

不是,是六万。周琼花纠正,语气平静。

王晶晶后来分析,都是人精。杜晓妩故意说错,就是提醒周琼花的,而周琼花又怎能不明白?她才不上那小丫头片子的当。

还有两万……是杜晓妩的父亲给的。当年,杜晓妩的祖父母在农村,家底薄,生活窘困,杜晓妩的父亲,从小学到大学,花销较大,多亏了周琼花两口子,一直帮衬杜晓妩的父亲读完大学。可以假设,如果没有周琼花两口子的援助,杜晓妩父亲的命运真不好说,那么杜晓妩呢,有无这个人也不好说了。

杜晓妩故意惊叹一声,啊,是六万啊,肯定是我爸爸拿出的,他心目中,您比他亲姨妈还亲。

周琼花站起来,问道,晓妩啊,你爸爸可好,我好多年没看见他了,说真的,他结婚以前,就当我这里是他的家,有时候睡觉也睡我们这里,以后……我好长时间都不适应啊。

这话有水平,暗藏机锋。杜晓妩转述给我听时,我不禁插话。杜晓妩说,我懂她的意思,她不就是曲折表达,她有恩于我们,她家建新房我们一家出钱,是理所当然。

九月初的这个雨天,在周琼花的家,周琼花跟我们讲了杜晓妩的第二次来访。讲完,王晶晶感叹:杜晓妩在强调,这房子有他们杜家的功劳。

我似乎明白了什么。这就是王晶晶揣摩出的杜晓妩下狠劲阻拦周琼花和黄星波相好的心理?直白地说,杜晓妩认为,杜家也是新房子的投资人,他们拥有说话权,是这样吗?刚刚停下的雨水,又淅淅沥沥地扯起雨线,织出针脚细密的朦胧清凉图,将我们笼罩并浸淫,哪怕我们坐在房屋内也无法逃脱。

王晶晶那天带我去周琼花的家,还去了黄星波的家。

黄星波不在家,送女儿上学去了。女儿暑假结束,刚好这两天报名开学。我见到了黄星波的母亲。老人身体不错,但曾经中风过,行动不便,走路一瘸一拐。天气不算冷,她脑袋扣了一顶大帽子,帽沿快要遮住眼睛。

王晶晶以前找老人做过工作,老人认识王晶晶,见到她很生气,偏过脑袋不理我们。王晶晶却满脸堆笑,语气甜蜜,喊奶奶好。

你个丫头,不清白,喊我儿子黄星波哥哥,喊我奶奶,白读书了。

我和王晶晶相视一笑。

乱了辈分,在我年轻时是要被掌嘴巴的。婆婆不依不饶地把话说穿,嘴角挂着稀疏的唾沫星子,昏黄的眼珠瞪出,犹如被晒干水分的黄豆。

王晶晶逡巡在那里,傻笑不语。我准备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婆婆还不依,继续教训王晶晶,你这丫头少管闲事,少捅篓子,多为自己积福。

黄星波家的帮扶干部来了。那是个五十来岁的男人,在水利部门工作,姓何。王晶晶私下联系何主任多次,主要是劝说何主任多做老人工作,要老人同意黄星波和周琼花的事情。何主任比王晶晶有工作经验,做事稳重,既不答应也不反对,只是说,随他们的缘分了,这事外人掺和不合适。

这话听着顺耳,实际是撒手不管。王晶晶有意见,却奈何不了。她没少做黄星波母亲的工作,没有任何效果,反而被老人误认为是罪魁祸首。

何主任来得好,你有手机,给周琼花的帮扶干部拍个照,年纪轻轻的,专门做坏事,这不,又招摇撞骗到我家来,拍下来,现成的证据,这次还带了另一个女干部……我慌忙拉起王晶晶的手,转身逃之夭夭。一边逃一边庆幸这个老人不会玩手机,要不,我们真是有嘴也说不清楚了。

我们的车停在公路上。到公路要穿过一条小道,我和王晶晶在小道上穿行。何主任骑摩托车在后面赶来,车和人斜停在我们面前。

王晶晶啊,我今天多话了,黄星波和周琼花的事情,真的不大适合,这是农村,农村最大的规矩就是风俗,不能坏了,再说,这可是宝月寺呢,知道它的来历吧,被拆除的宝月寺学校听说过吧,是孤岛有名的学校,前身就是古寺庙。这说明什么?时代在变,规矩没变,一代代人都得守,规矩大于天。

何主任今天说话有些冲。王晶晶说道。

听我说完——周琼花和黄星波还是一个村的,以后他们就只躲在屋里不出来见人?他们各自的家人亲戚又怎么做人?有句老古话,树活一身皮,人活一张脸,咱们扶贫,不就是帮他们图个好脸面好心情?我牵手黄星波的家,本来不难的,现在他们母子俩水火不相容,老人整天吵着要去告状……我工作难得开展啊。

王晶晶不理,迈开脚步快走。我着急地跟上。

你听着,还有一句话,你少给周琼花灌迷魂药了,那是要害死人的。何主任在摩托车上踮起脚尖,扯起脖子高声喊道。

我们回到车上。王晶晶说,你看见了吧?黄星波和周琼花他俩无论出于什么目的,其实是有感情的,但是大家都不相信。

黄星波女儿黄紫薇什么态度?我问王晶晶。我没接触过那女孩子,不过,听黄星波说,紫薇没意见,觉得她爸爸怎么做都好,换句话说,她理解爸爸,理解就是支持嘛。

紫薇这个暑假也去了周琼花的家里。周琼花将紫薇接到她的家,没多久,就被紫薇的奶奶赶来叫回家了。说来说去,黄星波的主要压力,就来自他母亲。

……

【作者简介】

朱朝敏,七零后作家,著有散文集《涉江》《山野虚构》《循环之水》《黑狗曾来过》和小说集《遁走曲》《鱼尾裙》《万物无邪》;作品曾获冰心散文奖、华语青年作家奖、湖北文学奖等;系湖北省作协签约制专业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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