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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夜行者(千字文)

2022-01-21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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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离开韶山踏上通往湘乡的公路那一刻,我们便被丢进夜的深海。
  我们是被“文革”前期的大串联狂风卷来的,三个十四五岁的男同学组队,来朝觐伟人故里。不期天南地北涌来的串联学生多得像雨前搬家的蚂蚁。于摩肩擦踵间,观瞻了伟人依山而居的旧居,以及他小时候耕种过的稻田,放过牛的山岗,游过泳的池塘。突然发现面对着一个巨大的窘境:尽管当地接待机构在稻田里搭建了一排排仅可躬身钻入的多层稻草棚,还是容纳不下蜂拥而至的串联学生。勉强在十几条巨龙长队中长时间排队吃了午饭和晚饭,看看住宿的事根本落实不了,又听负责接待的人反反复复劝导离开,只好取道70多里外的湘乡火车站,沿公路离开。我们商定,天明到达湘乡,赶上每天一次的转站火车。
  冬季里的南方,尽管土地裸露,水面结冰,可依然青山绿水,不失清婉,比起灰头土脸的北方,俨然两重天。可我们上路时已是晚8时,又适逢阴天,一层薄雾轻笼,夜色将山岗、大地、河流、村庄、池塘、树木花草等,尽数收藏进黑色帷幔中,唯有近前砂砾的路面泛着隐约可见的白色,路两边黑黝黝的护道树影影绰绰。我们混在从韶山撤出的几百号学生中,像一群鱼游弋在漆黑的墨汁里,沿公路溜溜拉拉逶迤前行。
  一开始,道路经过的村镇还亮着灯,认识不认识的男女学生也南腔北调地交谈着,说笑着。可最多走出二十里路,路边和远处村镇的一扇扇亮着灯的窗口,好像商量好似的,噗噗噗噗都熄灭了,整个大地点滴星火不见,昏然睡去。学生们失去了说笑的兴致,光听见踢踢踏踏的脚步声。
  铁幕四合的夜色中,走着走着就没有了方向感,除上下可辨外,东南西北根本分不清。我们只知道此行的终点是那里,却不知道一路的过程是什么,包括前方的路是直还是弯,几度上坡几度下坡,弯有多大坡有多高,四周都面对着什么样的风景,乃至脚下有没有坑洼,统统不知道。夜的城府好深,无论怎么费劲,也猜不透它的心思。它可以隐瞒一切,极尽欺骗、愚弄之能事。于是非常渴望看见灯光,唯有灯光才能给我们这些夜行者一点精神的慰藉与温暖。可走好远好远后,路旁或远方才偶然闪现一两盏街头路灯,睡眼惺忪地散发着淡黄色的光。多么渴望这些慵懒的灯光一直陪伴着我们,可它们睡意正浓,懒得搭理我们,没多一会便将我们重新丢进黑暗里。就觉得夜的黑色液体,深深渗透进心肝脾肺,全身骨骼,乃至每一个细胞,再在其中泡一会,势必会将躯体泡酥泡软泡化,就像饼干丢进水里的结局。心情变得非常沮丧,脑袋越来越麻木,迟钝。
  深夜两点之后,疲劳、饥饿及浓浓睡意一起联手向我们发起攻击,行军队伍开始拉开距离,前边的早已听不见了脚步声,女生们却被落得很远。同行的哈尔滨工大的学生年龄大,自觉担负起组织作用,大声呼喊着前边的压住脚步,后边的赶紧跟上来。在途经一个被公路一劈两半的镇子时,费了好大劲终于敲开一家饭店的门,反复央求后,好歹给我们做了一顿白米饭,配饭的只有萝卜腌咸菜,外带一锅白开水。吃喝完重新上路后,两只眼皮再也睁不动。这真是一个奇观,人走着路,竟然能够入睡,两条腿机械地跟着前边的人迈动着,大脑却早已在梦州城,我是谁,从哪来,到哪去,统统不知道。朦胧中终于听到有人喊累,建议休息一会,很容易就形成统一意见。好多人不管不顾地一屁股坐下去,往公路上一躺,立刻呼呼入睡。哈尔滨工大那些大学生,很着急地喊我们快起来,小心热身子躺路面上冻出病来。
  休息了一会,继续似醒似睡往前走。迷迷糊糊的行走中,不觉得累,也没有心理负担与痛苦。天亮时,终于抵达湘乡火车站。当屁股踏踏实实坐在候车室长椅上,回想一夜走过的路,竟然像做了一个梦,糊糊涂涂走了过来。
  若干年之后,终于知道,这次夜行,原来是一个谶语。
  我们的人生,就是一场夜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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