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散文网

您现在的位置是:首页 > 散文阅读 > 叙事散文

叙事散文

老屋,或一处梦的住所

2022-01-10叙事散文剑鸿
剑鸿一老屋老了,真的老了。老得就像一个衣衫褴褛、腰背佝偻的老人,蜷缩在村子的角落里。和方头方脑的新屋比起来,老屋翘起的屋角就像清瘦高耸的颧骨,青灰色的屋瓦也稀疏凌乱如白发。凸起的屋脊已经有些凹陷,以致于我经常担心它会在某一场暴风雨中忽然坍塌……


剑鸿
  一
  老屋老了,真的老了。老得就像一个衣衫褴褛、腰背佝偻的老人,蜷缩在村子的角落里。和方头方脑的新屋比起来,老屋翘起的屋角就像清瘦高耸的颧骨,青灰色的屋瓦也稀疏凌乱如白发。凸起的屋脊已经有些凹陷,以致于我经常担心它会在某一场暴风雨中忽然坍塌。门墙上斑驳的痕迹和青苔,像极了二奶奶脸上的褶子和老年色素斑。就连窄小窗户中露出的眼神,也是那样幽暗浑浊,让我不敢凝视。
  只有贪食的小鸡才不会嫌弃这样苍老的身影,不惧怕那样幽暗的眼神,才会沿着墙脚去啄食各种虫蚁。还有贪吃稻草的小牛,才会悄悄溜进老屋,躲在里面半天不出来。
  门前的一小块水泥地上,起造老屋的先人们,用白瓷片歪歪斜斜地镶着老屋的生日:公元一九五三年某月某日。我想,这大概是老屋上梁的日子。在以前的乡下,上梁,意味着房屋落成,就像一个孩子长到腰杆足以背负重荷,便即成人一样。
  那个时候,这个世界上还没有我,甚至还没有生养我的父亲,喜欢舞手弄脚的小堂叔也不知道在哪里。新造的老屋一定意气风发地挺立在小村中央,对世界充满兴致,看着人们如何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看着孩子们如何在门前空地上嬉闹,捉蚂蚁、跳房子、叠罗汉,然后又看着他们如何长大,走出去,再也不回头。
  看惯了日子的老人们,都爱猜测和总结。他们说,老屋里,有五位老人临终,包括我的爷爷奶奶。这些老人离去之后,还一心护佑着他们的子孙,理由是从老屋幽暗的窗口里,先后传出过十八个男孩呱呱坠地的哭声,他们都走出去了,走向了更远的世界。
  我就是其中的十八分之一,在老屋的窗下,哭着来的。
  二
  许多年后,当我走过繁复的生活经历,从城市返回村子,走近老屋,那些发生在老屋里的故事,好像还没有结束……
  二奶奶一阵猛烈的咳嗽,将我从梦中唤醒。晨雾带着清晰迷人的气息,像潮水一样,从窗口涌进房间里,袭向床前。我爬下床,掀起绣着大红花的门帘,迈过高高的门槛。门洞之外正是一个崭新的世界,桔树叶子泛着微光,小鸟在枝头唧唧喳喳,家里的大公鸡起了个大早,昂然站在一块石头上拍打翅膀。二奶奶坐在灶下,一边咳嗽,一边刮着火柴点火。小堂叔从井上提了一桶水,倒在水缸里,哗哗作响。
  老屋门前,一群早起的蚂蚁,正在搬运一只半死不活的虫子。这只倒霉的虫子长得那么肥大,却被蚂蚁们拖来拉去,翻滚着身子,一副难过伤心的模样。可是,蚂蚁们并不在意它的心情,只顾忙忙碌碌,推着虫子向前。正当他们顺利前进的时候,忽然有一根树枝拦住去路。一只蚂蚁爬上虫子的背,像是瞭望远处,另外两只丢下伙伴,匆匆赶往角落里。它们去干什么了呢,是偷懒,还是去通报消息去了?
  阳光缓缓从东边升起,斜斜照在老屋门前。
  大人们都上工去了,村子里空空荡荡。老屋张着幽暗的嘴,好像要将我们吃了。母亲怕弟弟乱跑,尤其是怕跑到河边去,用红腰带将他绑在八仙桌的腿上。弟弟伊伊呀呀地玩着一堆石子,那都是我为他捡来的。我背向着老屋,坐在门槛上。我不喜欢老屋里的黑暗,不喜欢透过明瓦洒在厅堂里的阳光,这些光线似乎具有某种魔法,能把板壁上骑马的将军和元帅们照得变形,像供桌上摆着的太公的照片一样让我害怕。我喜欢门槛外的阳光世界,它不但可以让我看见父母远远归来的身影,还可以看见桔树上跳跃着的小鸟,看见小狗摇着尾巴在小巷里游荡,母鸡领着小鸡们将门前一堆垃圾爬抓得尘土飞扬。
  看得没有什么可看的时候,我就会想起背着书包的小堂叔,他一阵风似地跑过桔树林,去了那个叫学堂的地方,
  三
  小堂叔上学上到了初三,高中便成了他心里的伤疤。
  从此,我经常看见小堂叔打着赤脚,钻进猪栏,用四齿耙扒出一担担猪粪挑往地里。他的书包成了二奶奶装种子的布袋,被挂在屋柱的钉子上,上面粘满了油污和斑点。再过了不久,我又发现小堂叔胳膊上和腿肚子上的肌肉鼓了起来,身体也高了许多。在他的眼里,腰身佝偻的二奶奶,便成了喜欢唠叨的老婆子。有一阵子,小堂叔喜欢在老屋的梁下玩吊环,也喜欢躲在木板隔开的房间里举石锁,嗨嗨嗨地叫个不停。有时,还吊儿郎当地和二奶奶顶嘴。他们的争吵声,顺着门缝挤进来的北风,穿过中堂的板壁,送到我的耳朵里来。
  这时,母亲常抱着我坐在门口的小灶前,用火钳从灶膛里拨出香香的烤红薯,细细拨开,一块一块送到我的嘴里。那个冬天,似乎特别冷,我坐在母亲膝上,灶膛里的火焰跳跃着,温暖地映照我的脸,我仿佛看见火焰里跳动着一个美丽世界。
  有一次,小堂叔又在吊环上旋转飞舞,满脸涨得通红,手上的肌肉鼓得老高。我坐在小板凳上,仰头看着他在空中翻动,想着空中飞的小鸟。突然,他就像树叶一样掉了下来,脑袋磕到地上,半天没有起来。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因为我从没见过人会像叶子一样从空中飞下来。以前,他每次跳下吊环的时候,都是笑嘻嘻的,还用手掐着我的脸,说,厉害不厉害。我的脸被掐得很疼,就不说话,只点点头。刚好走进老屋的二奶奶,一见小堂叔趴在地上,就扑通跪倒,一手摸着他的头,一手拍着地,像唱歌一样地大声哭起来,崽啊,你这个讨债的啊,我前世真是造了孽啊,还不如早点死哦。
  隔了一会,小堂叔醒了,从地上爬了起来,左右看了看,拍着屁股上的灰土,对着哭号的二奶奶说,哭什么啊,我又没死。
  四
  小堂叔带着小堂婶走进老屋的时候,是一个阳光特别耀眼的日子。那时正好有一束光,透过明瓦,像一根柱子立在我的额头。老屋的外边,桔树开满了白色小花,花香四处弥漫。
  当时,在我眼里,小堂婶是一个长得高高的白白静静的陌生女人,比我看过的任何一个女人都好看,两条粗黑的辫子垂在肩膀上,一笑起来,脸上还带着两个小酒窝。她在水盆里洗菜的时候,会翘起小指头,指头关节的地方也会露出一个小窝。后来,当小堂叔和这个女人抓了一大把糖塞给我,母亲才告诉我,快叫婶婶。我怕叫人,只顾低头拨开一颗糖。
  糖纸上,有一个漂亮女孩在水边洗头。
  小堂婶和我们一起住进老屋时,整个老屋里就一共有六家人住了。除了小堂叔,还有他的三个哥哥,加上二奶奶。我常挨着房门一间间地数,数到二奶奶房间的时候,远远指一下,就算数过了,因为二奶奶住在一个最小的房间里,里面黑得什么也看不见。我怕走进这样的房间,总觉得里面一定躲着什么怪物。只有捉迷藏的时候,我才敢躲进二奶奶的房间,看着外面那些家伙东一头西一头地找我。
  小堂婶住进老屋之后,二奶奶家就似乎多了很多争吵。先是小堂叔的两个哥哥不知为什么打了起来。接着,小堂叔的两个嫂嫂又互相揪着头发,头顶头地在厅里打转,最后又在地上打滚。我坐在我家房间门槛上,看着她们的脚在我眼前不停移动。我想,以前,她们总是和我母亲斗嘴,怎么现在一家人也会争起来呢?打得最凶的一次,要数小堂叔和他的大哥了,他们从老屋里一直打到巷子了,拳头呼呼作响。结果小堂叔脸上青了一大块,他哥哥鼻子里也出了血。第二天,小堂叔用一块很大的麻石,把他哥哥家的锅给砸烂了。
  那是一个很冷的雨天,老屋的门板倒在地上,沾满了泥和脚印。
  五
  二奶奶是第五个在老屋里临终的老人。
  在他死去的那个晚上,她的儿子们似乎忘记了以前打架的事情,整整齐齐坐在厅堂里,一起商量埋葬二奶奶的事情。他们一块到街上运了一口棺材回来,为已经断气的二奶奶换好衣服,把瘦得皮包骨头的她放进去。然后,他们又一齐在袖子上扎了黑布,穿起麻布做的衣服,跪在二奶奶的棺材前磕头,还一起招待喝丧酒的亲戚。
  在我的印象中,那是老屋最热闹的日子。拥塞的小巷子里,客人们团团围坐在八仙桌旁,缭绕的烟香,跳跃的鞭炮,咀嚼的动静,传菜的喊声,唢呐时断时续,停了又响、响了又停的锣鼓声,一直热闹了几天几夜。我们穿过宴场,在村子里飞跑,慵懒的月光透过云层,一声不响地洒在老屋瓦楞上,洒在桔林里,有微风从林间穿过。
  二奶奶死后不久,小堂婶在和母亲一起纳鞋底时,神神秘秘地讲了一个梦,说她在河边洗衣服时,看到一条小蛇游到她的眼前,当时把吓了她一大跳,但那只小蛇只是看了他一眼,就游走了。她说,那一定是二奶奶化身而来的。
  二奶奶快要入土的时候,母亲领着我在棺材前拜了几下。我看着晃动的白蜡烛,心里说,二奶奶,你可以放心了,你的儿子们现在终于和好了。我和你的孙子们玩得很好,不会打架的。后来的时光证明,这种对于逝者的幼稚承诺,因为我们散落在不同的城市而兑现了。
  现在,我已不能确定我所描述的这些是否真实,它们,究竟是曾经发生的真实故事,还是我在城市的深夜里,面向家乡和老屋所做的一个梦。也许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那间老屋还在,里面住着我的许多个梦。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 本帖最后由 剑鸿 于 2012-12-29 20:03 编辑 ]

文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