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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年三十儿

2022-01-0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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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三十儿

邓世太

大人盼种田,细伢盼过年。

一年365天,年三十儿这天,是我最高兴的。

鸡叫三遍,天还没亮,二踢脚“嘭”“叭”的响声,把左邻右舍从热乎乎的被窝轰出来。不用打听,就知道是民业兄弟仨,前后湾有名的勤快人。

年饭是从支油锅开始的。娘点着丝茅草,引燃干透的棉花秆(棉财),红红火火的年就来了。娘说,过年烧棉财,明年的好运气,就紧着身子悄悄来了。

灶门里,红彤彤的火苗开始跳舞,刚才清冷的锅灶,逐渐热乎起来。我坐在灶台前烧火,感到前胸被层层的暖,裹着。

先炸红薯丸子。娘把洗好的红薯放进锅里,我烧大火。蒸熟的红薯去皮,晾凉。加面和匀。加白糖。我想像着,一会儿到嘴的红薯丸子,甜、焦、脆、香,忍不住流口水。娘把和好的红薯泥,搓成圆溜溜的丸子,我也学,总搓不圆,干脆搓成条,出来的形状像狼牙棒。娘笑着说,一会儿你吃自己做的柴火棍!

锅里倒入平常舍不得吃的花生油,烧旺火。娘把筷子插入油中,看见筷子周围泛起小气泡,便把丸子赶鸭子般赶进油锅,平静的油面立马喧腾起来。炸好的红薯丸子飘起来,捞到筛子里滤油、晾凉。我迫不及待的抓一个塞进嘴里,只觉得一股热气直抵喉咙,烫得我舌头发木,两眼流泪。娘看着我的猴急样,拿起竹筐,让我把丸子分给正在干活的大人。趁着娘准备炸酥肉的空档,我嘴里吃着,手里拿着,口袋装满,晃到二毛家门口。前几天,我和二毛一起挖树橷子,碰到一个大粗根,我俩使尽全身力气,也挖不出来。我饿的前胸贴后胸,浑身冒冷汗。二毛说,要是有红薯丸子垫垫底,我一个人就能把它扯起来,根本不用你出力。今天,有红薯丸子了,我要分给二毛尝尝。

一出门,与毛喷子细雨撞了个满怀。老天的脸,阴沉沉地,好像倒扣的锅盖。沥沥细雨洒在脸上,湿漉漉的,带着丝丝凉意。喜鹊在光秃秃的树枝上喳喳叫,仿佛告诉路人,我的口袋装有好吃的。家家户户上空,袅袅升起炊烟,与厨房里飘出的油炸香味汇合,真香!从村东头走到西头,全身被各种香味包围着,衣服上沾满年的味道。估计二毛还没有从被窝里爬出来,他家的黑狗,围在我身后“汪汪”乱叫。我闻到他家厨房飘出的香味,比我家的还浓,就止住了脚。

吃完红薯丸子,回家吃炸酥肉,吃萝卜丸子。娘像魔法师,油锅里不断地炸出麻叶,馓子,油条,糍粑,咸鱼……娘说,厨房的炸食堆成山,东西多得吃不完,才是过年。等炸糍粑出锅时,我只有看的份,嘴巴想吃,肚子就是不答应:盛不下!

吃饱了肚子,闻够了香味,我又回到灶台前,继续烧火。红红的灶火,吐出温暖的火舌,散发着无边的热气,我的周身,仿佛被暖罩着。心想,要是有一天,每天的日子都这样过,多好!

年饭是一年中最丰盛的。满满一大锅米饭,还有厚厚的焦黄的锅巴,吃起来香脆,嚼得腮帮子发木,还想吃。菜都用盆盛:猪肉炖粉条,肥肉块子咬起来满嘴流油,把肉汤浇到米饭里,吃得满头大汗。白菜烩咸鱼块,味道都渗进骨头里了,鱼刺反复吮吸,舍不得扔。鸡腿从盆里捞起来,鸡皮上一层黄亮亮的油,伸嘴接住。蒜苗炒腊肉,青菜豆腐皮,油炸花生米,咸鸭蛋……满桌子好吃的,筷子不知道往哪里伸。

饭桌被各种菜盆、碗、碟挤满了,还要摞出点空间,放暖锅:铁架子里面烧木炭,上面放小铁锅,桌子上放的菜,哪个凉了热哪个。全家人都喜欢的酥肉,加点黄芯菜、蒜苗,粉条,倒点开水,一会儿就抢光了。

年饭要慢慢地吃,慢慢地喝。吃的时间越长,剩下的饭菜越多,说明家庭越富裕,来年越兴旺。

爷爷暖一壶烧酒,端起酒盅,眯缝着眼,慢悠悠地品尝。晚辈们轮流给他敬酒,他笑呵呵地接着。我发现爷爷每次都不喝完,提醒他干杯。爷爷说:这叫富贵不断藤。随即把酒杯端到我嘴边:你尝尝?吓得我赶快把头扭过去。

过年了,畜牲们也跟着主人享福。牛栏的屎尿早被清除干净,新垫了土,添了两捆草料。鸡犨子前,多撒了几把子粒饱满的稻谷。花狗不仅享用所有的骨头,还给它的钵子里加点剩饭。猫咪,有两块鱼归它吃独食。猪槽里除了细糠,还有主人吃剩的饭菜。就连平时堵塞的老鼠洞边,也放了饭团……

吃罢年饭,抓紧干完年前的活:水缸里的水挑满。每间屋子里里外外上上下下统统清扫一遍。硬柴劈好,堆码整齐……正月初一,挑东西的扁担、扫地的扫帚、洗衣服的杗槌,集体过生日。

对联这道锁别轻轻一拉,年就严丝合缝了。它像一道无形的墙,把过去一年中所有烦心事,都隔在墙外,把美好和希望,都留在红彤彤的纸上。我涮浆糊,弟弟扶梯,妹妹看左右高低,兄妹们一起贴对联。大门贴上大字“春到百花香满地,时来万事喜临门”,爷爷的房门贴“福如东海长流水,寿比南山不老松”,爹娘的房门贴“人喜富贵三春景,我爱平安二字金”,我们读书的屋子贴“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厨房贴“一个巧作千人食,五味调和百味香”。家畜起卧的地方,也准备了火红的杂联:牛栏贴“肥牛满圈”,猪圈贴“槽头兴旺”,鸡犨贴“鸡鸭成群”,期待来年牲畜兴旺。

喧腾腾。红彤彤。热闹闹。

吃完年夜饭,大门上闩。每间屋子,都点亮一盏灯,所有的地方灯火通明,显得格外敞亮。堂屋的供桌上,摆满供品,爷爷点燃香烛,插入香炉。爹负责烧纸。我和弟弟磕完头,在院内放炮,比哪支炮的声音大,蹿的高。妹妹捂住耳朵,在一旁捡炮屑。

“年三十儿的火,十五的灯”。大年三十儿的重头戏,是烤年火,熬年夜。

火盆上架着劈材,软草引燃,便吐出熊熊的火舌,平日空旷的屋子,一会儿,就被暖充得满满的。

爹把院子里码放的树橷子拿进屋,上面还挂着冰溜子。湿柴怕猛火,树橷子架在劈材上,有烟飘出,煪得人冒眼泪。妹妹找来蒲扇,驱赶面前的烟,口念咒语:烟,烟,别煪我,去煪天上黄大哥。黄大哥,生个蛋,给你姥姥咽干饭。浓烟扑向对面的弟弟,立即引来抗议:把你的烟撵走,别让它煪我!妹妹呛他:你就不会换过来坐?

火钳是炭火的指挥官,爷爷把它紧紧地捏在手里。我刚伸手去拿,被呵斥:盘(玩)火爱尿床!吓得我赶快把手缩回,害怕不听话的火星,突窜到衣服上。

所有的活儿都干完了,全家人围坐到火炉边。火红的年火,照着一张张满足的脸,映红了夜幕下的房屋,暖透了每个人的心。烟气消散,水汽升腾,空气中,弥漫着温馨,和湿润。

铜壶里的水,“咕嘟嘟”地唱起小曲。爷爷泡杯茶,给我们讲过年的规矩。从腊月到正月,小孩子不准哭鼻子,更不能打架。见了大人要问候,说吉利话:年猪不能说“杀”,只能说“迁”(音);不能说流“血”,只能说皮“开了”;老人过世,只能说“老”不能说“死”……

要是万一说错了呢?弟弟问。

压岁钱会有豁口,装到布袋里会掉!爷爷虎着脸回答。

爹指挥我和弟弟,轮流为香炉续香。

爷爷讲完规矩,又给我们讲家史:明朝正德二年,先祖桢公从湖北黄安往北走,见光山南冲前有长河,后靠大山,决定在这里扎根。400多年过去了,邓家人像一滴墨汁,滴落在这张白纸上,从最早的邓家冲,漫漫洇展到后来的邓围孜、邓东湾、邓西湾、邓贴、邓小寨……一粒瓜籽,埋进泥土里,发芽,生根,长大,瓜瓞漫山遍野。要不是修建泼河水库,宗亲们被迫外迁,上千人聚在一起,该有多热闹!

爷爷的故事,我们似懂非懂。瞌睡虫,乘机钻进我们的眼皮。

看着我们开始点头,爷爷说,年三十儿,守夜,熬年。今晚不睡觉,明早口袋里会有压岁钱,新崭崭的,能割破耳朵!男孩有新衣服,女孩有花棉袄。

新钱,新衣服,都斗不过瞌睡虫。爷爷继续讲,明朝有位先人,发奋苦学,被选进了翰林院。清朝的先人,下雪天赌博,用砖头重的银子,换来一坛子上面盖着草灰的雪,最后输光了万贯家产……先人的名字,成了我们的耳旁风。

娘提来竹篮,里面装着糍粑、红薯、花生,让我们捡自己喜欢的,放到火盆里烤着吃。

爷爷放松了对火钳的控制。我把红薯埋在灰火里,一会儿就闻到一股香味。拿火钳把它夹出来,两手互换着捣凉,撕开烫手的皮,一股诱人的香味弥漫开来,伸出舌头舔一口,又甜又香。弟弟用火钳夹住一排糍粑块,不断地在炭火上燎,焦黄的糍粑膨胀开口,他又去厨房掏点腌辣椒、酸豆角,递给大人们。小花狗瞪大眼睛,好奇地看着弟弟,弟弟扔给它一块,花狗咬在嘴里,黏得张不开牙,只能仰天呜呜叫。

鸡叫三遍,弟弟妹妹们歪着头,不是头靠椅背,口水流到脖子里,就是手里的食物,掉到地下。娘把他们抱进被窝,让我别睡觉,她准备炖猪蹄汤。

我不想喝猪蹄烫,只想和磕睡虫打一架,就是找不到它的影子,看不清它的模样。

迷迷糊糊地,我钻进了被窝。感觉自己骑上了一匹漂亮的枣红马,在宽阔的草地上,使劲地奔跑。

初一早上,拜年人的喧闹声把我吵醒。

我钻出被窝,发现浆得硬挺的衬衣,整齐地放在枕头边,一摸口袋,里面装着一沓新钱。

我摸着表面硌手的票子,对照亮光,看是否有豁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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