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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握别最后一缕鸡鸣

2022-01-04叙事散文宋长征
小木匠转过脸去,天就黑了。那只芦花鸡撵了很久,就是没逮住,这让小木匠隐隐有些遗憾。但遗憾之余,却又有些宽慰。芦花鸡毕竟是家中唯一的活物了,不如让它好好的去吧,到自己想去的地方去,或者是田野,和一群野鸡认祖归宗,慢慢培养被驯养多年疏远的情感。……

  小木匠转过脸去,天就黑了。那只芦花鸡撵了很久,就是没逮住,这让小木匠隐隐有些遗憾。但遗憾之余,却又有些宽慰。芦花鸡毕竟是家中唯一的活物了,不如让它好好的去吧,到自己想去的地方去,或者是田野,和一群野鸡认祖归宗,慢慢培养被驯养多年疏远的情感。或者,等明日离开家门时,喊一声邻居田婶,等芦花鸡回来,送给田婶。田婶孤单一人,这么多年,小木匠也没少帮田婶干这干那。当然,很多次,小木匠从别的村子回来晚了,田婶也会隔着墙头,喊小木匠的小名:石头,灶上热着饭菜,自己过来吃点吧。   想起田婶,小木匠心中竟有阵阵凄凉袭来。原来,田婶也有儿有女,儿子和小木匠似乎同岁,那一年去放学回来的路上,夏天,空气中燥热的没有一丝风,河里的水草疯魔般纠纠缠缠,就是这些魔一样的水草,当小木匠从河水中爬出来,回头一看,水面上不住地冒着水泡。田婶的儿子就这样随了河伯而去。有人信龙王,村西不远处有座小小的龙王庙,供着河伯和龙王。田婶每每经过,就会战栗不已。骂完了河伯骂龙王。骂河伯吞噬了独生子河生,骂龙王白受了那么多香火。女儿叫荷花,长的亭亭玉立,二十几岁生了一场怪病,无根无由地死去。田婶命苦,所以这么多年,小木匠即便再忙再累,也要到田婶家去坐坐。这一次,小木匠说什么也不敢去。他怕田婶会想起往事泣不成声,他怕田婶的凄凉晚景,会再次动摇自己出门打工的念头。小木匠在心里默默地说,田婶,别怪我,等我从南方挣钱回家,第一个来看你。   屋子里空荡荡的,现在村子里的空屋一天比一天多。以往的村子多像一个村子呢,村东村西,听见谁在村口破锣嗓子一喊,慢悠悠晃着步子,不用板凳,蹴在村口。扯闲篇,玩纸牌,下四方格的老鼠杠子鸡。而现在,收破烂的眼看到了村口,也懒得吆喝,一摁电瓶喇叭——空酒瓶子碎纸片,破电视旧手机。声音单薄,有气无力,像一片片风中飘落的叶子。   屋子再空,还是有一张老床,一张旧了的八仙桌子,几把老椅,一组当年娶亲时给媳妇打的组合柜。小木匠是个木匠,因为很小的时候,爹就把小木匠托付给了村里的老木匠。小木匠记得,老木匠年纪大手艺好,却低了自己一个辈分。爹说,石头,给师父磕个头吧。小木匠有些极不情愿,嘴里嘟嘟囔囔。老木匠就笑,说不必了爷,让石头给鲁班爷磕个头就成。爹不同意,把老木匠摁在四方大椅上,身后是鲁班爷的牌位。三拜九叩少不得,这是拜师的大礼。古往今来,认了师父就情同父子。的确,那个年头木匠很吃香,走门串户,背上掮着锯子刨子和斧头,一应吃饭的家什,走到哪里住到哪里,走到哪里吃到哪里。老木匠实心实意交给小木匠手艺,拉绳墨,单吊眼,闭上眼睛拉锯也不偏不倚,都是老木匠的绝活。小木匠学的刻苦,不管多苦多累,从来没生过抱怨。是啊,看看千篇一律的庄户人家,哪一家不像是在跟命拼争,挣一口饭,挣一条活路,给儿儿女女苦熬一点单薄的积蓄。   这一张老桌,几把老椅,是小木匠亲手打下的。那日,师父坐在中堂,父亲在一旁阴着脸。弹指间,小木匠和老木匠学艺已有好几年。老木匠说,早完得有这么一天。小木匠不解,问师父是不是自己太不争气,没有学好手艺。老木匠不说话,从自己家鸡窝里拎来一只鸡,让小木匠的娘炖在锅里。一天一夜,师父坐在中堂上,巍然不动。抽烟。喝茶。父亲的手里后来多了一条鞭子。榫开得不好,不方不正,师父吸一口烟,打。父亲手中的鞭子就打了下来,带着唿哨。桌面刨得不平,满是毛刺,师父呷了一口茶,打。鞭子又打着呼哨凌厉而来。母亲,躲在屋墙外,偷偷抹眼泪。不过还好,当小木匠浑身没有一丝力气时,眼前一黑,冥冥中听见师父跟父亲说话:喝完今天的谢师酒,石头能自己走世界了。醒来,师父脸上朦胧着醉意,说这是我这辈子带出来的最好的一个徒弟。从此,方圆几十里的木匠活,够你吃一辈子了。   窸窸窣窣,墙角,有一只老鼠探头探脑。如今,屋子里的粮食卖了,值钱的家什都已经寄放在姐姐家。家里再无一粒粮食,半块馍馍。小木匠有些歉意地对老鼠说,回吧,到别家看看,明天我就要走了,到另外一个地方,到专属于别人的天空大地,挣一口水,挣一口饭,挣几个活命的小钱。老鼠似懂非懂,却心生依恋,在走过千百次的墙角逡巡一遍,沿着洞开的木格窗棂。攀援而去。   木格窗棂上,镂空的窗花,还是小木匠后来自己琢磨的。有一次,从一户原本是地主的人家干活回来,脑子里装得都是那些精湛的手艺。镂空的莲花,屏风上的折子戏,和一架老式木床上的鸳鸯戏水。小木匠想,原来鲁班爷有那么多心灵手巧的的徒弟,原来一个木匠也可以像一个画师那样,把天地万物融合进自己的手艺。相比之下,谢师酒上的皮鞭实在算不了什么,若上天真的再赐机缘,说不定我也能学会在木头上开花。   走吧,总归要走的,眼看着村庄一天比一天瘦了下去,小木匠的心里有些堵。有把子力气的人都走了,学了文化的后生没有一个人再回到穷乡僻壤。如今,在村子里走走,只能听见老人的咳嗽,和娃们无援无助的啼哭。再就是哪个耳背的老人,把电视机开得山响,兀自唱着谁也听不懂的伤不起,歪在床头沉沉睡去。   媳妇催了很多天,说在那边给小木匠找了一份安生的活计,帮人看管仓库。当然,工资不错,待遇也充满诱惑。老实本分的小木匠说来命还不错,想当年在乡下人家仗着一身好手艺,吃遍东西南北。那天那夜,小木匠在丈人家给媳妇小芳打嫁妆,小木匠比谁都清楚,打好了嫁妆小芳也不会嫁给自己。但是小木匠的手一贴上木头,就仿佛来了灵气,精致的梳妆台,平整如镜的桌桌椅椅勾住了小芳的芳心。月亮明汪汪的,像月下老人清澈的眼,那个名字叫小芳的姑娘,一闪身钻进小木匠栖身的柴房里。石头哥,你带我走吧,我不要听爹听娘听那个瞎了眼的二姨满嘴胡言。我见过那个人,个矬脸黑,一笑就像哭丧的模样。二姨经不住他爹许下的重礼,一次次撺掇,爹和娘开始还不大同意,说一个如花似玉的闺女不能往火坑里推。可是彩礼到了就翻了脸,好像我根本不是他们的亲生闺女。这不,打好嫁妆就成亲,这不,你要不同意就是你个狼心狗肺挨千刀的把我往火坑里推,这不——小芳说着说着就靠了上去,次日清晨,老丈人家的柴房里一片狼藉,散发着自由幸福的气息。新打的桌椅散发着木头香,新刷的油漆,能照出人们哭哭笑笑的脸庞。   小木匠掐灭最后一支烟,月光从木格窗棂里渐渐收了回去。唉,走吧,天下的路本来就千条万条,女儿还在上学,儿子还要盖房娶妻,实指望养活人一辈子的木匠手艺,眼看着渐渐走到尽头。家,终归是一个家,每个离去的人都会在心底揣着归乡的念头上路。那么小木匠呢,我的堂兄,在你离去的这些年头,是否还会想起当年离开家时握住的最后一缕鸡鸣?

[ 本帖最后由 宋长征 于 2011-12-22 14:10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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