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祭

　　 海祭
　　 璎宁
　　
一
　　 咚咚咚，锵锵锵，嚓嚓嚓，咣咣咣。车子还在鱼铺与小饭店之间的泥地上爬行，一阵激烈的锣鼓已经自云霄下落，迎接了我们。与这响遏行云的锣鼓声一起迎接我们的还有渔民手里正在天地间舞动的绚丽长龙，拥挤的人群，以及停在港口密密麻麻的车子。
　　套儿河并没有因为秦口河和徒骇河的汇入而显得霸气。而是在阳春三月的光景里像一面碧蓝色的丝绸，安静惬意地延展在河床里，以至于岸上震天的锣鼓声和喧闹的人声都无法打破这种安详平静。我甚至都怀疑那些渔民不是从这里走进遥远的深海，又从深不可测的大海鱼虾满仓而归的。至于很多人讲的在大海上葬身鱼腹，搏击风浪又起死回生的种种故事纯属虚构。
　　一艘艘渔船，随心所欲在套儿河口岸飘荡着。船的桅杆上都插着一面面大红的五星红旗，如果不看船体，你会以为是国家级的船队整装待发。一面红旗就是渔民在大海中的航标，风向的指示，黑暗中的烛光。一望无际的大海上，漫漫的风雨岁月中，渔民需要这样的红色来战胜恐惧、寂寥以及无助。红色也能牵引着太阳从苍茫的大海上一跃而起。
　　龙王身着金色长袍，被众渔民扛在肩上，朝套儿河阔步走来。龙王体态饱满，双眸含情，含着万物苍生，似乎他衣袖一挥，万里盐碱变成沃田，鱼虾成群倾巢而出。他在套儿河口岸一落座，四周金光一片，远处大海的咆哮声似乎温顺了低矮了。而套儿河在龙王的临照下，更加妩媚动人。渔船以及桅杆上的小红旗都在朝着龙王的方向招手致意，似乎连渔船都是龙王的孩子，在漫无涯际的打鱼生涯中，都受着龙王的庇护和恩宠。
　　咚咚咚，锵锵锵，嚓嚓嚓，咣咣咣。伴随着穿云裂石的鞭炮声，一些渔民站在长长的车厢里，擂起了密密麻麻的鼓点。咚-咚-咚，咚-咚-咚。一个老者，须发皆白，从他抡下鼓槌的力度看，从他坚定坚毅的目光看，从他被鼓点震动的脸部肌肉看，从他身着的一身蓝布粗衣看，从他在春风里飘扬的胡须看，我看不到他有多大岁数，有几年的海龄，有多少次和海风海浪奋勇搏击死里逃生的英雄业绩。他的鼓槌一下落，我感觉一些洁白的浪花在鼓面上流动开来，发出悦耳的脆响，丝毫不拖泥带水。他的鼓槌再一下落，半个海就在他的面前在我的面前像岁月一样地迅速涌来。他如此用力如此坚定地敲击着鼓面，是告诉龙王，告诉远方的大海，也告诉这些后生，每一个人只不过是沧海一粟，每一个人的一生也只不过是沧海随意泛起的一个小小的浪头。没有一个人的高度可以和大海相比，没有一个人的胸怀可以宽过大海，但是每一个人的内心必须有海，就像每一个的内心必须有承载生命的大地一样。
　　是否有那么一面鼓，有那么一人，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为我敲出咚咚的声响，鼓励我驾驶帆船，驶出港湾，走向人生的大海。
　　咚咚咚，锵锵锵，嚓嚓嚓，咣咣咣。正当被敲鼓的老者震慑着，一个劲对着他按动快门想跳上车向他问询大海的时候，咣——咣——咣！三声铜锣有间距的鸣响把我的心和眼眸提高了两米。只见一个后生，身着红绸衣裤，头扎黄红头巾，手提一面铜锣，威风凛凛站在车顶之上，在他认为合适的时候，敲响铜锣的心扉。那声音像船锚跳到大海里的声音，像船楫有节奏地扑打水面的声音，也像渔民在大海的中心，发出的恢弘粗狂颤抖的声音。我看到声波在空气里慢慢扩散之后，向着大海游去，和声波一起游去的还有后生们的大海梦，还有老渔民们对于大海的爱和感恩。
　　后生头顶上是蔚蓝的天幕，是光芒万丈，下面是祭祀大海的渔民像跪拜爹娘似的跪拜。我也混杂在渔民队伍里，对着龙王对着大海，也可以说对着天地，行了跪拜的大礼。我不知道龙王的法眼能否识破我带着假面具的世俗之身，也不知道远方的大海能不能接受背着万丈红尘的我，成为它的渔姑，从而赐给我一块方帕，让我用水性的歌喉为他吟唱大海的歌谣。
　　咚咚咚，锵锵锵，嚓嚓嚓，咣咣咣。拉着锣鼓队的车辆像一阵海浪一样，擦过我的身体缓缓消失在远处，今天的结束意味着明天的开始。明天的太阳将牵引着这些渔民，驶向大海的浩渺天际。迎接他们的是漫长离家日子的寂寞孤独，还有收获的欢喜。
　 二
祭海的人们举行完仪式，像潮一样退去了。我跳下马路，沿着套儿河漫步。我自己知道，即使我沿着套儿河走到秦河口找到徒骇河，在再找到大海，也不会深刻的了解一个渔民在海浪中的一天，也不会在这通向海洋的滩涂上留下我的足印和惆怅。套儿河也好，秦河口徒骇河也罢，大海也好，对于我都将是遥远而陌生的。我也只是在某一年的某一天忽然被“祭海”这两个字，闹腾的汹涌澎湃，其余的日子，我都远离着海洋的温顺以及风暴，对于渔民的生活一无所知，在一个城市里为一个罪不可恕的欲望打拼得死去活来。
　　一艘船帮开裂的木船吸引了我的脚步，迈上船帮，坐到船头，自然就想起了小妹妹你坐船头的那首情歌。在过去的岁月里，是否有那么一位女子，坐在船头上，包着红头巾，面容羞涩地望着拉着纤绳的情哥哥而芳心荡漾。而拉纤的男子，赤脚露肩，拉着这艘小木船走向套儿河的清波里，走向生活的海洋。而那位女子和男子，是否就在这些跪拜大海中的浩荡队伍里，已经白发苍苍，我不得而知。
　　要不是几根生锈的铁钉将木料紧紧地拉在一起，把它们拉成一艘船的摸样，拉成梦想的模样，这些船帮会不会被飞翔的鸟儿啄走漂洋过海？会不会一阵潮汐就将一艘木船，一个渔民的一生以及梦幻冲走？几串浮标挂在朽烂的船帮上，说明这艘渔船曾经的辉煌过去，也与这朽烂的船极不协调。一面红色的小红旗依然在船尾的桅杆上随风飘扬。好似在向着大海说着同生共死的誓言。
　　俯身船体，我看见一道道的波纹已经刻进木头的纹理里，如果我用手使劲一摸，一定能摸出一把咸涩的海水来。如果再仔细看，我还会从朽木上读出“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潮声”的诗句，甚至能读出那个出海的男子在去往大海两年之后，神奇生还，给他的爱人带回来大束玫瑰花的爱情故事。我不敢再继续深读，我怕读出你曾经海枯石烂的誓言，已经像大海上泛起的白色泡沫，被一阵小风就揉碎了。更怕面对大海，诵读海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的诗句，而无法遏制内心的悲伤……
　　我作为一个大海的过客，终究不会像一个真正的渔民一样去解读认识大海，仅以曾经写过的一首诗献祭：扑进大海，我像一只被掏空的贝壳/被一个浪潮就打向了沙滩/这么多年，我强颜欢笑/混迹人群/为了能融进大地/我一再侍弄花草/来大海之前，提炼生活的苦味/吞下成吨的盐粒。
　　潮汐的舌尖无法品尝尘世的肉体/把我像浮标一样推来桑去/好像我是一个没有任何重量的人/只有打开身上所有的通道/让整个大海/浸入，腌制我这具空空的皮囊。
　　当我的体内/海水肆意汪洋，沙鸥翔集，帆船争渡/潮，随便起落，不用预报/我是不是有资格说我爱你/并宣布：一只蝴蝶飞过了沧海。
（2013年农历二月二，和众文友去看祭祀大海的仪式，回来写就此篇，不成体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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