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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水中少年

2020-09-19叙事散文王克楠
那个时候我还是一个少年,生活在水里,和我一起生活在水里的,还有月亮。月的光芒像是妈妈的手,抚摸我刺猬一般的头发。我顶着月光在河堤上奔跑,呼呼呼,呼呼呼,风筝就来了,星星也飞过来了,我所喜欢的那支铜笛也飞过来了,呼呼呼,呼呼呼。河是绿色的,离
  
  那个时候我还是一个少年,生活在水里,和我一起生活在水里的,还有月亮。
  月的光芒像是妈妈的手,抚摸我刺猬一般的头发。我顶着月光在河堤上奔跑,呼呼呼,呼呼呼,风筝就来了,星星也飞过来了,我所喜欢的那支铜笛也飞过来了,呼呼呼,呼呼呼。
  河是绿色的,离我家100米的地方有一道拦河坝,拦河坝阻挡了流水,河水就变成了瀑布,白色的。无论是白色的,还是蓝色的,都是我挚爱的。我像其他男孩子一般扑通就跳进水里,做水底的泥鳅,摸着河底的石头往对岸游,一口气可以穿越河床。
  学校里已经不读书了,只发一些红塑料皮的《毛主席语录》,一个能站在那个高地发号施令的人,照样可以在纸张里呼喊。我是不喜欢呼喊的,我只喜欢河床里温情的水花。我用手臂拨水,水用它的身体缠抱我。我用水的颜色把身体染绿,绝不会染那些有毒的红色。在水里玩得太久了,姥姥会站在河堤上扯着嗓子喊“楠子~~~~回来~~~楠子~~~~回来~~~”
  我一头扎进水里,潜泳,不敢回答,更不敢回家,我知道姥姥有她的本事,让我脱掉衣服,往我的背上用指甲一划,露出白色的粉印,姥姥知道我去凫水了,少不了一顿狠揍。
  我喜欢缠绵在河水里,河里有白鲫鱼,有小乌龟,有女人长发一般的水藻,我喜欢在它们中间穿梭,有的时候,会有一条小鲫鱼和我比赛游泳速度,有的时候我游得快,有的时候小鲫鱼游得快。我和我的心沉浸在水的世界里,感受着和陆地上决然不同的世界。
  她也有长长的头发,不是分散的,梳在背后,梳成了一条大辫子。她的脸膛上有金属的光泽,尤其是夜晚,明亮得像是镜子,我不知道这是怎样形成的。我们的房子后有一个菜园子,菜园子里有一口水井,她住在井边不远的小胡同里,只有两户,她的父亲是一个淮海战士,上衣的左边挂满了战役纪念章,有一枚是二级战斗英雄。但是英雄现在成了狗熊,挂着一个大牌子被工厂的人揪斗。
  我害怕见到她,见到她就有些羞涩。她大我两岁,我喊她珍姐姐。她的脸膛是红的,靠近耳根的地方有两块鹅蛋白。我的手指有几次都颤颤地靠近那两块白了,谁知道她的手更快,兰花指一甩,就把我的手指弹开了,我的手指头像被小鸟啄了一口。她在哭,她的父亲被揪斗到很远的地方,不得回家。他的妈妈跳河淹死了。她在哭,哭她的父亲,更哭她的母亲。
  我不让姐姐哭,说,姐,我们逃跑吧。姐的脸色由白而红。说,跑到哪里?跑到天边吗?我说,比天边更远。其实,我也不知道比天边更远的地方在哪里。我的心告诉我,更远的地方也许在河水里,我救不了姐姐,就更加沉溺于凫水。水里有鱼,水边有芦苇和歪脖子柳树,我在沁河凫水的时候,它们用亮晶晶的眼睛看我,把我就融化为一滴饱满的水,叮叮咚咚地流到远方。
  珍姐姐要回到乡下的姑妈家了,我送给她一个河底捞出来的洁白的蚌壳。用手摸摸很质感,我学着大人的口吻对她说,一切会好的,别哭,我找到了远方就会告诉姐。
  她走了,我还在小河里凫水,天晴的时候游,下雨的时候也游。雨水湿漉漉地从天空掉了下来,我的头发不怕水,本来是湿漉漉的,两个湿漉漉碰到了一起。鱼们和蝌蚪们是害怕雨水的,纷纷沉到河底,泥鳅们更没有出息,干脆钻到了河泥里。我在河里像是鱼,雨水落进河里。先是画一个个圈圈.,大的,小的,互相重叠,然后消失,成为了河。它们是从一条从天空赶到了地面的河。雨水啊,真的是傻傻的,如果我是雨,就住在天空不下来。
  我真的好希望天空能够落到河水里,我可以到天空看看,看看有没有适合居住的地方,如果有,就把姐姐从乡下接回来。可是,天空从来没有落下来,只是往河水撒碎银子一般的星星,还有或圆或缺的月亮。我喜欢月缺时候的月亮,弯弯的,如镰刀,我不怕镰刀锋利,用自己的脖子套进去,恰似戴上了项链。
  我不知道自己戴项链的样子,像不像鲁迅笔下的少年闰土。闰土在绍兴的乡下守着瓜园,我在北方的小河里寻找比天边更远的地方。月亮落到河水,到了后半夜会睡着。人睡着了,但睁着眼,河的水面上一片明亮。珍姐姐的乡下有小河吗?如果有的话,一定可以接通我的这条小河,我推着月亮游到姐姐的窗下,给姐姐送去我家的黄杨木梳子。我问过妈妈,我想把这把梳子送给珍姐,行不?妈妈点点头。
  我的父亲是一个诗人,他会吹芦笙,会在青衫广场的几万人的群众大会上朗诵艾青的诗歌《向黎明》,但是他不会歌颂红太阳,有人翻档案,查出了父亲是一个漏网右派分子,被人押到很远的山区去背石头。我和妈妈一起送父亲,他说,真正的人在远方,要做真正的人。
  我当时还小,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人。只是姥姥不再管我,使得我更加自由地在河里游泳,从初春游到盛夏,再游到深秋。想念已经不写诗的父亲,也念记在乡下姑妈家的她。我尤其喜欢夜游,在水里游。一点也不怕大人讲的水鬼,一次水鬼也没有遇到,倒是看着岸上的高举着口号游行打倒这个打倒那个的那些人,像是鬼。
  水是软的,风是硬的,河岸上的梅豆花和丝瓜花,开了又败,败了又开,我就这样一天天在水里消磨。水是明的,水也是暗的,明的水和暗的水都不会使我害怕。水是静的,水也是动的,无论动静,都能催化一个少年对世界的最初的懵懂。河边的芦苇丛里会有青蛙,呱呱,呱呱,我去抓它们,它们并不怕我,在我的手掌依然呱呱,呱呱,呱呱呱。
  河里的月,月里的水,水里的月和我,就这样一天天氤氲了一个男孩子逃跑到远方的梦,这个男孩子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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