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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对接的时光

2020-09-18抒情散文李兴文
清晨的太阳那样含蓄,活像吉普赛女孩子们用面纱遮住了珍贵的口鼻,抑或也像阿拉伯的少女,包缠头脸,只剩两只大眼睛天真地望着世界。以晴朗的方式繁华了如许久长的一段冬日时光,天空仿佛终于有些倦意,终于像艰难分娩的产妇那样宁静安谧。缥缈的阳光仿佛是银
  清晨的太阳那样含蓄,活像吉普赛女孩子们用面纱遮住了珍贵的口鼻,抑或也像阿拉伯的少女,包缠头脸,只剩两只大眼睛天真地望着世界。
  以晴朗的方式繁华了如许久长的一段冬日时光,天空仿佛终于有些倦意,终于像艰难分娩的产妇那样宁静安谧。缥缈的阳光仿佛是银白色的,抑或也有浅粉的晕。彤云四合的天穹宛若完全成熟但尚未采摘的棉花地,而摘棉花的人好像正忙着别的事情抽不出身来。棉花挑在秸秆上,如响晴天空里的云朵一样洁白。摘棉花的情景和阳光正在照临的当下之间的时间距离太遥远了,却也未减当年的清晰度:破旧的布鞋和贫瘠的土地一样窘迫,旧棉裤膝盖处早就张着饥寒交迫的大口,无所拘束的棉花就从那张大口里流溢出来,仿佛饿急的人汹涌澎湃的涎水……
  新摘的棉花在夏末的烈日中晒过,秋天,又从弹花机里循规蹈矩地走出来,猪油一样细腻柔润的棉花告别了它们又黑又亮的棉籽,很需要棉花的人用竹棍擀成个头相仿的棉花捻子。下一个流程是纺线。
  老式的纺车似乎太衰老了,全身都在摇晃,所有的关节都在发出干涩的鸣响。艰难旋转的纺轮的影子被地上的油灯惨淡的亮光放大了,放大的影子占据了大半个房子,因而,纺线的时候好像整座房子都在随着纺车的摇晃而摇晃、都在发出嘤嘤的叫声,听起来那么羸弱不堪,让人很不舒服,总想哭。但到最后,纺线的人困乏到极点的时候,那些响声也变成了极好的催眠曲。天亮以后,一些人从贫弱的梦中醒来,纺车声停歇了,纺线的人正在熟睡,白哗哗的天光从椽眼里射进来,落在纺线人的脸上,笔直的光柱仿佛一根根巨大的棉线捻子。
  纺成的棉线在清澈的面水里浆过,晾干,然后绷在更加古老的织布机上。那种织布机是全木结构的,不谙世事的人曾经以为那是世间最复杂、最神秘也是最神奇的东西。织布机会“哐当哐当”地叫唤一两个月,好不容易,一匹土布终于织好了,织布机好像又饿又乏,开始进入漫长的酣睡。
  织好的棉布最后竟然被投入乌黑的大染缸,眼看那些洁白的棉布在幽深的黑暗中沉没,怪可惜的。后来,乌黑的棉布又被捞出来,挂在高高的木杆子上,长长的布匹在风中摇摆,让人有惊心动魄的感觉。那些布匹明明是黑色的,但大人们总是一次又一次地纠正:那是青布。在不谙世事的人看来,无论叫做黑布还是青布,那种颜色总归都是令人心惊的。这也难怪,那些高挂起来的一匹匹棉布活像招魂幡,也像漆黑的挽幛。其实那时候也知道,唯有在人世间最后一次穿上新棉衣、新棉裤的人才有资格享受那样的招魂幡和那样的挽幛,那些让人触目惊心的东西都是用崭新的棉布作的,黑白相杂,看上去令人两股战战,后背一阵阵发凉。也知道那些都是永远的离人最末一次辉煌的衣装,也是绝无仅有的哀荣,其实这些,永远的离人本人是根本不知道的。最后,那些布匹都做成新衣新裤,穿在活人的身上,看上去,那些衣衫褴褛的活人好像一直在等待着那样难言喜忧的结局。
  那时候的冬天似乎也不是太冷,而鄙陋不堪的棉衣棉裤也是出乎意料的不够结实。冬天尚未完全过去,但棉裤的膝盖处和棉衣的肘部全都豁然洞开,露出洁白的棉花来。那些破洞宛如已经冷得龇牙咧嘴的人不得不张开的大嘴,要么无声地哀号,要么从牙缝中吸吐着丝丝冷气。有时候,那些吐露出来的棉花又像大块大块的雪团,让人感到日甚一日的寒凉之意的确已经铺天盖地。当然,设若在天晴的时候,就像现在这样慷慨豁达的晴天里,那些从棉衣裤里向外逃逸的棉花又极像成簇成簇的梨花摇曳在温暖的春风里。
  棉衣、棉裤,都久违了,不过一到冬天,头脑清醒以后,人似乎总有极好的记性,总会把棉衣棉裤的影像及其相关的岁月情景从深沉的库存中提取出来,让人的心智瞬间震颤,让人的灵魂朝着曾经的生活起步迁徙……
  晴天繁华,阴天宁静,这样的冬日其实最好不过了,至少说明日子的行进还是很有节律很有序的。天亮许久许久了,太阳的面纱还不曾揭去,大概因为宁静的冬日并无风吹。矜持的太阳好像也穿着宽袍大袖,它的广襟长袂在周天拖曳。它的衣角,免不了就会搭在四围高山之巅,它的灰白的衣角抖落下来的东西宛若浮尘,那些浮尘一样曼妙的东西也显得谦和而柔顺,当然是雪——看得出来,那些很高的山顶上正在落雪——纷纷落雪比灰白的彤云更加洁白。正在下雪的高山其实很远,那种遥远完全可以让人忽略侧身于崇山峻岭之中的小城,但毕竟是冬日之季应该到来的精灵,终于来了,虽然很远,却也面善,也很亲切。循环往复的洁白落雪和灰白的雪雾去了又来来了又去,少年们无一避免地衰老了,但他们的心灵和体感至今都没有从冬日里走出来。那样的少年穿着那样破旧的布鞋,那双鞋子早已经不跟脚了,凭一截麻绳把鞋子和脚捆扎在一起,脚背和鞋子都是乌黑的。
  一日两餐——没办法,那时候只能是一日两餐——要用柴火煮熟,柴火是人用脊背背回来的,柴火生长在山林里。常常在这样的冬日,林畔的荒草是灿黄的。沟底的溪流清澈得若有若无,同样若有若无地映照出灰白的云天。通向山林的路是破胶鞋、旧布鞋甚至草鞋踩出来的。灿黄的荒草仿佛积存了盛夏大量的阳光,在凝冻的冬日很集中、很缓慢地发出灿黄的光来,雪粒洒落上去,灿黄的草丛就发出沙然之响。
  进山砍柴的人大半都是孩子,是一群猕猴一般自由无羁且快乐无极的孩子,那种自由和快乐无关乎破衣烂衫和蓬头垢面。找到枯树,砍倒,削去侧枝,再把一根根粗大的“光棍”扛到沟边。接下来的事情颇有新石器时代的情调:在空旷的地方,点燃一堆野火,柴烟升腾,火焰上窜,灰天彤云和连绵山岭开始在热浪中扭曲、跳跃。干粮,最好的是玉米面馍馍,也有自带生土豆的,土豆当然要在火堆里烧熟。然后,所有的干粮都堆放在一起,像旧石器时代的人那样均分共食。
  无法判断时间,但觉得应该往回走了。用泥土把火扑灭,再洒上尿去,带着草木灰的热汽向上腾跃而起,是尿骚气的。忽然闻到棉布燃烧的焦糊气味,人人就在自己身上找寻起来,那时候他们真像一群寻虱而食的猕猴。最后确认是其中某人的棉衣棉裤不慎被火星点燃了,大家七手八脚将火源拧灭,大笑而散、呼啸而去。在沟边,把砍好的树干推向陡峭的沟槽。沟槽完全结冰了,明晃晃、光溜溜,枯树干滑下去畅行无阻,“叮叮咣咣”的响声就在山谷里回响起来,清晰,简约。不过,事先他们总要先对着沟底大喊几声“放杆子喽——”那样喊叫的意思关涉平安的提示和危险的规避。做完这些,猕猴一样的孩子们向沟底窜下去,那时候,野生猕猴一样的孩子们心里的快乐比凝冻的溪水流淌得快。
  在谷底,遍体鳞伤的枯树干被截成段,背回去。灶膛需要柴火,炕洞需要柴火,四季不灭的火塘更需要柴火。
  这些情景一直这样清晰,恍然如昨。冬日天晴,并且天晴持久,今天这个日子应该不会例外。太阳的脸庞将会完全露出来。一边是躲在厚重彤云下面安静的落雪,另一边是隔着薄纱的太阳的脸。在这样的天光下面,小城像一个吃饱了正在熟睡的婴儿,又像古老的城市在一场巨大变迁中沉入一片宁静的深湖,奇怪的是城里的人还在一如既往地生活。
  其实,如今小城的街巷里并不清冷也不幽寂。腊月初八,一种永不衰老的喜悦从这一天开始冒头,然后精神抖擞地向下一个春天一路走去。在一天比一天狭窄、一天比一天拥挤的街上,一些商贩们的衣摊,像彩虹被人剪成小段后堆叠起来、悬挂起来,商贩们的叫卖声像他们摊位上的衣物一样五彩缤纷极富韵律,走进年节的人们觉得他们的叫声很有趣很有吸引力。另一些品牌服饰的代购老板们,这种时候不能不放下他们的派头或身份了,他们也在属于自己的门前寸金之地上支起货摊叫卖起来,这时候他们很愿意和小商小贩们毗邻而居并肩兜售。
  那么好的羽绒衣裤,那么好的棉衣棉裤,那么色彩斑斓那么款式各异,那么便宜,看一眼都会让人感到浑身很温暖的。食多无味,衣多不暖。那么多那么好的衣裳,怎么越看越像仅仅是用来表示人体装饰的符号意义的东西了呢?隆冬天气,男人们爱穿保暖衬衣,女人们,光溜溜的打底裤连接着低胸的紧身内衣,半长的韩版大衣飘飘荡荡俨然一面面猎猎战旗……
  街上,仿佛在一夜之间冒出许多家卖煤气灶的摊位。这也难怪,天然气管道终于延伸到这个小城,又据说地球人尚能使用的天然气只剩后面一小部分了,在闭塞的小城,天然气管道伸过来了这样的事实多少有些讽刺意味,好在小城里的芸芸众生不怎么懂得这些大道理也不大关心这些,天然气管道经过跋山涉水终于伸展过来了毕竟还是大好事。烧了多年罐装煤气,如今又将有管道输送的天然气,这些信息无一不在提醒一部分人:大概不再烧柴火了。
  说及柴火,许多人已不知道柴灶所为何物,更不知砍柴这样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但还能从书本里独到“炊烟”这一类极富诗意的描写。至于从烟囱里喷吐出来的至真至纯的温暖意境和亲和气息,早就变得更加缥缈起来,然而,那确乎是相关人间烟火方面的事情。再说亮丽的衣装和棉花,也让更多人的心灵无法自然而然地产生更多的联想。越来越漂亮的厨房对柴火柴烟都太陌生,从一些方面来说肯定是好事。当年夜饭预定在饭馆、酒店里的时候,漫长的艰辛终于成为过去,生活的面目年轻而有朝气。丰足的生活美不胜收,随心率性和我行我素这样的人性气象开始溢天漫地,虽然现在的城乡在年节时候都显得冷清一些。
  太阳终于揭去面纱,暖洋洋的时光照得天地之间与春天无异。远山顶上的落雪过程在阳光普照的那一瞬间戛然而止,轻描淡写的山顶积雪也迅疾结束了象征性的展示,雪线很快消失,落雪顺着阳光的路径急不可耐地回到它们原来的居处。许多人需要尽快投身到年节的喧嚷中去。古老年俗在人们自情自愿随波逐流的过程中暂时不会老去。关于生活,纯净而悠远的思考基本上被纷繁具体的生活事件所代替:日子是具体的,过日子的人,他们的心智却有越来越抽象的趋势。人人都在体验生活,人人都在见证生活,但不知还有多少人在体验人生、在见证人生!生活活动和生产活动可以具体分工,但是,人的心灵活动要不要有相似的分工呢?该不该劳者当劳,食者当食,该不该织者自织、衣者自衣?是否应该继续追问“棉花开花是什么样子的?”以及“柴火和柴灶是怎样把饭做熟的?”
  时间是善于玩弄“障眼法”的,若干年以后,生活的面目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个事实人人均可接受,但生活的意义永远不会改变这样的观点未必人人皆能接受。对一些人来说,不同阶段的生活可以借助时光的长链实现对接,对另一些人来说,生活事件始终是单一的,生活在时光里延展的过程,在他们的心中是断裂的。对于只懂得生活就是无节制地消费的人来说,摘棉花、纺线、织布、缝制新衣这些事件相比于从品牌店选购或网购时装之间要不要有所连接?衣食住行完全依靠人的肩膀、脊梁、两腿、双脚来创造的事实相比于不惜糜费金钱购得华车和豪宅之间要不要产生必要的平衡和制约?
  摊位上的冬令衣装真是琳琅满目,新式的节能型煤气灶美轮美奂,这些代表着当下生活的更高层次。当然,关于生活和人生的思想,无论多么深刻多么广博,总是像星光一样从繁复具体的生活中析出来,成型以后,又将回到繁复具体的生活中去。
  2014-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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