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之蛊

白色之蛊

墙壁白得瘆人，极像惨白的脸庞。住进来的人，像极了一只只落魄的困兽，中规中矩地令医生决绝地以医疗器械代替望闻问切进行宏观、微观的透视。输液管把药水和道义传递向全身，蜷缩的状如困兽的躯体里，涌动着希望和微凉的液体。一场正与邪的角逐，在医生审视和判断的基础上进行得如火如荼。护士忙而不乱地添加着代表着正义的能量，一瓶一瓶又一瓶的药水，从高处流淌，像滴水穿石一样志在必得打败邪恶。除此之外，护士们还记录着细节，把数据整理好，交给医生，以期研究新的计划和制定新的策略。他们为挽救住进来的人，似乎殚精竭虑。

路上，我的脑海里反复出现上述的画面。我想可能是源于条件反射，是源于往日的诱导。画面就像一处我身上的伤疤，在雨天隐隐作痛一样。

时间逆转到2009年的初秋，二姑妈腹大如鼓，叩之如闻水声。她在再三的扛病无效的情况下，住进了我们这座城市的最好的医院。医生以近乎全知全能的判断，下了最后的通牒：卵巢癌晚期。将近花甲的二姑妈蜷缩着身体，微笑着面对我们探视的亲人，以为当代医术是无所不能的。我们隐忍着内心的伤痛，看着二姑妈深陷的眼和浮肿的脸庞。我们把百元钞票，一张一张一张塞在二姑妈的枯瘦的手里。理论上，她毫无理由拒绝，但她几乎挣脱输液管，说我们的日子也艰难。虽然日子艰难，但我们相信我们的双手可以创造梦里的幸福。我们试图用钞票来挽救饱尝人生艰苦的二姑妈，但事与愿违。数次化疗之后的二姑妈枯瘦如柴，一日不如一日。最终我们失败了，2011年的初秋，二姑妈撒手人寰。弥漫的白色，将我们包围，我们沉入白色之中好久好久。

事实加深了认识，我的步履沉重。

烟云一般的过往就像回旋的激流，总把我往记忆的漩涡里圈卷。2013年仲夏，年届七十的大姑妈在某个夜晚突然咳出了血来。在同样的医院不同的科室里接受着医生的器械和经验的判断与诊治。

白色的墙，白的瘆人，护士的白大褂虽然裹挟着温度，似乎也像墙一样惨白，涂满悲凉。当我们看到面如菜色恹恹欲睡的大姑妈的时候，一声发自内心的深切的呼唤之时，她苍老的目无神采的眼里，流出了伤感的泪。不同的管子附着在大姑妈的身体之上，帮助她进行反抗。幸好，大姑妈是胜利者，她能以鲜活的状态在我们的视野里存在，我们的探视，一次，一次又一次，总是满带着希望的。只是，大姑妈的一次的旧疾复发，把我们推向了忧惧的边缘。医生的叮嘱让我们充满了凄凉。幸甚，大姑妈还活着，我们希望医生的判断是一次失误。目前，我们还在视野里感受着亲情。

亲人们就像行走在赛跑路上，一个个地掉队，走散，消失，无法预知，只知道，存在的人越走越孤寂越孤单。

我沉浸在我的比喻句里，兀自悲凉，似乎忘记了当前的目的。但城市的喧嚣把我从回忆里赶回了现实。

堂伯父病了，鼻咽癌早期。一个慈祥宽容随和大度热情的老人，怎么就病了，还偏偏与那个字沾上边，我无语。他从湖南肿瘤医院回来，住进了我们这座城市的第二好的医院，跟病魔进行着彻底地反击。

在抵达医院之前，我回忆着与他相关的细节。

2007年腊月，风雪弥漫，一场寒流，冻住了整个南方大地，暴雪、冻雨、寒冰让柳色江南置换成北国特有的风光。而在这个环境之下，堂伯父却义不容辞地参与了我结婚时送上头礼（土家人的结婚的一种礼节）的一行。那时，车辆已经闭门不出，他不顾年老，毅然行走五六公里前往，不想在路上却摔了一跤，险些骨折。但他依然执着向前，完成了任务。

爹说家里的大大小小的事，堂伯父事无巨细一一到场，热情、大度，是族里难得的好人。

无论旧事如何不堪，甚至是痛苦，但我都继续向前，终于到达医院。

惨白的墙，依然如旧。来苏水的味道侵略到了鼻子和每个细胞，似乎极不适应，以至于打起了喷嚏。每一间病房像一个猥鄙的笼子，不管凶恶善良，一概而论，收入其中。

堂伯父脸色浮肿，缺乏神采的眼睛，在我叫唤之后，他电击似的浮泛出瞬间的喜悦。他的喜悦，源于我的探视。一个病了的人，能被人惦记是莫大的荣幸。面对他，我却无法浮出笑容，哪怕撞出丁点的笑意，也足与他对视的瞬间温暖他的双瞳。我似乎有一种欲哭的意念，我强忍着内心的悲伤。他健康时的形体和言语情形与此时的状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想着以前的他，我愈加悲伤，但我还是抑制住了，我没有哭，但我的脸色是极其古怪的，这种夹杂、糅合着悲伤、希望、安慰的感官情绪，神经系统是如何协调的，我不知道。我相信那一刻，我的脸比哭还难看。尽管我知道，他的病在理论上是毫无大碍的，只不过是钱的事，但我还是难隐感伤。

我掏出了两张百元大钞，塞到了他的手里。他象征性地拒绝了一下。老一辈人都是这样的。他看到我是真诚的，也就没有再拒绝。接触他的手的一瞬间，还好，他还没有瘦，手还有旧日的温度。我说，堂伯父，您不要焦急，您的病在当今医学发达的今天，是没有任何大碍的。您只管心胸放宽阔一些，安心养病。

结果，他把话语转到了我父亲身上，说要我好好观照一下父亲的腰痛病。

我望了望窗外辽远的天空，拔地而起的建筑截住了远望的目光，我的眼波被反射了回来。窗内，墙洁白，像极了堂伯父的乡野般的心灵。

护士换了一瓶药水，不温不火，麻利的动作彰显着训练有素。看着那一滴一滴的药水，从高到低，缓缓地进入堂伯父的泛着青筋的静脉血管的时候，我想那向着邪恶进军的药物一定能所向披靡，克敌制胜，打败和杀死堂伯父身体里基因突变的细胞。

我希望堂伯父是幸运的，我心里祈愿着。

惨白的墙，似乎一下子变得温和了起来，在我没有产生迁移和类比之前，墙似乎有了温度。在这间充满了温度的病房里，相信堂伯父能战胜病魔。

从医院里走出，我不敢回眸，害怕曾经的记忆像一张网一样笼罩而来，将我挟持到悲伤漫漶的空间里。

我疾步而行。

但是，记忆的闸门已然洞开，相关的过往毫不留情地漫漶过来，就像下意识的传递一样。惨白的墙壁，医生、护士的洁白的白大褂，素净的床单，还有二姑妈离去之后晚辈们毫无理由拒绝而穿戴的孝服以及灵堂之上白幛、白花、黑白分明的挽联，一起扑面而来，让我几近窒息，让我的理性几近崩溃。白色如蛊，死亡的开端从进入特定视野里的惨白开始，那种气息在心头萦绕，生死的界限尚未划定，而生命的博弈已然不自觉开始。
许久之后，我如江水鼓荡的情绪才缓缓趋于平静，白色也暂时从视野里淡出。

时间继续向前，亲人们依然奋力前行，像野草般地绵延和纵深，只是，我想，我的探视没有结束。也许在某个时间，我的视觉里又会被白色色调占据，心情如被种蛊，让我在接受里生发希望，在希望里感受凋亡，学会在残酷的现实里珍视现存的亲情。

也许，白色这正是伴随生命过程里的一种色调，是浸入生命内核的一种蛊药。但我仍然固执地希望我那野草般的亲人们能健康长寿，能用泛黄的双眸来感受繁华，用实践来体悟现代的温度，温暖曾经彻骨心扉的伤痛，在颐养天年之后自然地老去，沉静在乡土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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