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无雪的冬天

那个无雪的冬天
　　

　　一
　　“噔噔噔！噔噔噔！晴天无雪不刮风！”
　　这句自编的没有多少可以用来修饰的说唱词，从狭窄的街道里飘起，再陡然落在被阳光照得发亮的北墙上，又像橡皮筋一样的反弹回来，于是那声音仿佛变得有了力量，像大山深处的回声，一遍遍在清冷的街道上来回晃荡。
　　其实这样的说唱，调子是随便调和的，只要喜欢，自己可以随心所欲地任其高低长短。或许是简单的缘故，它无数次从童年的歌喉里飘出，那模仿的腔调，也酷似一个神情泰然的老者，用一副宽厚的嗓音，虔诚地祈祷着冬的温暖。
　　“噔噔噔！噔噔噔！晴天无雪不刮风！”在今年这样干燥的季节，我于情不自禁中地拖出这样的调子，自己都感觉有些唐突了。
　　二
　　深冬的农村小院，太阳也格外慵懒，就那么不紧不慢地拖着缓慢的脚步，迟迟不肯爬下屋檐。周末的早上，我也一样的懒惰，好不容易等到一片亮光侵占了半个窗户上，我这才推开用塑料布订得严严实实的屋门，到院里来透透气。
　　屋门前的两棵老桐树光秃秃地裸露着枝桠，仿佛在用生命的顽强来抗争着冬的萧瑟。偶有一两片没有被吹落的枯叶孤寂地挂在树梢，荡秋千一般在树枝上来回转悠。这样的冬天，实在没有多少可以吸引视线的东西，于是这两片瑟瑟发抖的叶子便让我驻足了好久。
　　就在我无所事事地看那两片叶子跳舞的时候，我听到了街上的叫嚷声，那声音蛮有吸引力的，于是我飞快地出门。
　　我家沿街的院墙外，小伙伴们正围着一个人陌生人嚷嚷着。我扒拉着人群，以挤的方式穿过他们身体之间的空隙，钻到人前看个究竟。我家拴牛的北墙上，意外地站着一个人。这人以前从来没有见过，他六七十岁的样子，一身黑色的粗布棉衣，一顶黑色的大沿棉帽，一双黑色的棉布鞋，连整个脸膛都是黑黑的，不知多久没洗脸了，像是刚从煤窑里钻出来一般。棉衣虽说有些破旧，可看上去厚厚的，保暖应该是没问题的，只是半个帽耳朵耷拉下来，像个不听话的孩子，让人看上去不那么顺眼。让我的眼睛更多停留的还是他怀里的那根竹竿，或许是经常摩挲的缘故，靠手的一头已经非常光滑，不过粗细跟我们家蚊帐上的差不多，只是短了大半截。地上放着一个打了补丁的蓝布包，鼓鼓的，不知道里面装的什么东西。
　　在这样的围观里，他一点也不怯懦，他面露微笑，脸上的皱纹也好像被挤深了好多。他的微笑很自然，不掺杂一点虚假的成分，像是冲着所有的人。只是他的眼睛是闭着的，看不到眼珠，或许是被微笑挤兑的吧，我这样想。
　　“瞎子，他是瞎子，他是瞎子！”有人感叹着。
　　“瞎子？你是瞎子？你是来算卦的吗？”我疑惑着。在我的意念里，瞎子总是和算卦连在一起的，会算卦的人都是瞎子，或者瞎子都会算卦。可他笑着摇头：“不是！我可不会算卦！”他说话的口音与我们不同，不知是什么地方的人。
　　三
　　瞎子老人仿佛并不急着离开，他大概是累了，不再依着墙根站着，而是像个老熟人一样坐在我家门口那块磨盘石上，太阳晒着他黝黑的面孔，他就那么无所事事地抱着那根竹竿。瞎子老人的到来仿佛为我们提供了可以娱乐的事情，小伙伴们不再玩捉迷藏跳房子的游戏，而是欢天喜地地围着瞎子老人，看看他有什么特别的动向。
　　瞎子老人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落魄，他脸上始终洋溢着微笑，像是冬天无雪的天空。他从他的蓝布袋子里往外掏东西，最后掏出来几粒花生米。他摊开五指，微笑着：“来，多了没有，一人一粒。”小伙伴们个个都是小馋猫，东西也都是人家的好吃，可不管什么脏不脏的，飞快地用两个手指捏起一粒花生米，放进嘴里，那感觉如吃糖一样的甜蜜。或许是因为花生米的缘故，我们对瞎子老人的好感大有增加，不再像开始的时候故意往他身上撞或者把沙土放在他的衣服上。
　　我还是怜惜瞎子老人的，中午吃饭的时候，我急不可耐地跑出家门把半块热乎乎的杂面卷子放在他手里。瞎子老人依旧是阳光一样的笑容，只是笑容里的皱纹更深了，他拿着卷子，连连拱手：“好孩子，你是个好孩子！”他这样夸奖我。
　　可还是有人喜欢恶作剧，几个调皮的小男孩看瞎子老人站着不动，就嬉皮笑脸地往老人身上扔着小石块。瞎子老人却不急着变脸，他脸上依然挂着微笑：“不要这样啊！”孩子的天真总是有的，于是有人站出来打报不平，“这是小拴子扔在你身上的！”瞎子老人慢悠悠地说着话：“嗯！要做好孩子，不要做坏孩子啊！”这是他用来“惩罚”那些恶作剧孩子的一句话，其实他说这些的时候脸上依然微笑着。
　　“你是个好孩！”瞎子老人的夸奖很管用。就是这么一句话，渐渐地，往瞎子老人身上扔石子的少了，最后都不扔了，因为都想当一个好孩子。
　　太阳西下，瞎子老人还没有离开的意思。“晚上你住哪儿啊？”我有些疑问。瞎子老人说：“住你家大门底下可以吗？”我摇着头，因为大门底下太冷了。
　　“晚上可以住在村子外的场院屋里！”有人建议。这样的建议真得不错，于是我们几个孩子扶着老人，牵着竹竿，把他带到了打麦场的小屋里。
　　麦场上的风比起街道上来更加强劲，因为没有遮拦的缘故，它像一把憋了气的哨子呜呜地叫着，还肆虐地翻卷着那些柴草。用泥巴垒起的场院屋子虽然矮小，可对风却起到了屏蔽的作用，要比睡大街上强多了。
　　好事的我们跑来跑去，也不管是谁家的麦穰垛，从中间扒拉开一个口子，抽出新鲜的麦穰，抱过来铺在小屋的地上。这样，地上铺了厚厚的麦穰，既可以当褥子又可以当被子。小屋是没有门的，似乎也难不倒我们，再抱几捆玉米秸放在门口，风就刮不进来了。
　　瞎子老人一个劲地夸我们，我们也为自己做的事感到满足。
　　四
　　瞎子老人留了下来，一连几个白天，他都到我家院墙外的街道上来晒太阳，这儿仿佛成了他的自留地。
　　站在阳光里，瞎子老人抱着他的竹竿，或许是为了取暖，他双脚并拢，在地上有节奏地跳着。瞎子老人边跳边唱：“噔噔噔！噔噔噔！晴天无雪不刮风！噔噔噔！噔噔噔！明天无雪不刮风！”
　　我们感觉好玩，于是老人跳的时候，我们也学他的样子跳，嘴里也是念念有词：“噔噔噔！噔噔噔！明天无雪不刮风！”这样跳来跳去，脚便暖和了，身上也不那么冷了。
　　瞎子老人也喜欢跟我们在一起，我们大家一起做这个游戏的时候他很开心。或许在老人心里，有雪的冬天才是最可怕的，他便以这样的方式来祈祷冬的温暖。
　　其实我们一直不知道瞎子老人从哪儿来，也不知道他要到哪儿去，问他，他也不说。不过还好，村子里总有些热心人会送来吃的用的，瞎子老人总是感激地连连拱手，他懂得感恩。
　　五
　　忽然，有一天，瞎子老人说他可能得走了，不能再在这儿麻烦大家了，感谢可爱的孩子们给了他那么多的快乐，也感谢那么多好心人对他的帮助，不过他确实得走了。他这么说的时候脸上分明流露着无奈和忧伤。自从他流浪到我们这个村子，具体多少天也记不清了，其实这些天来，我们和瞎子老人已经由陌生到熟悉，似乎已经成为朋友了。
　　瞎子老人真得不来我家院墙外晒太阳了，少了他的身影，忽然感觉那墙壁冷清了不少，加上太阳的反射，竟然白花花的有点刺眼。几个小孩到场院屋里看看，是不是瞎子老人睡过了头忘记起床了？场院屋子里，厚厚的麦瓤上，有人撒了几泡尿，湿湿的冒着臊气，更让人气愤的是，墙角还有一滩奇臭的大便。
　　我们终于明白瞎子老人说要走的原因了，看来是有人把他的小屋给他搅了局，并且还用了这么下三滥的手段。
　　是谁容不下这样一个老人？况且是一个瞎子！在这个寒冷的季节，竟然以这样恶劣的方式把他驱赶出村子。对于这件事，村子里的人都感觉很愧疚，仿佛做错事的不是一个人，而是整个村子。
　　许多天过去，始终没有人站出来承认对老人犯的错误。又过一段时间，村子回复了安静，再没人提起瞎子老人，他成了一个真正的过客。
　　瞎子老人走了，可歌声还在。我们几个小孩子手拉手站成一个圆圈，边跳边唱：“噔噔噔！噔噔噔！晴天无雪不刮风！”那单调的歌声，依然从街道的中央卷起，再被强劲的寒风这么一搅，于是整个街道便被这样歌声包裹着。其实我们这样唱的时候，心里什么也没有，很多时候只是为我们的游戏加上一个调子。
　　我们重复着单调的歌声，没想到竟然惹恼了懒汉二流子。懒汉二流子不喜欢下地干活，多半靠天吃饭，遇上风调雨顺的年境，他的庄稼便可多收一点，遇上不好的年境，他又懒得去管，庄稼可能就没多少收成了。
　　懒汉二流子生气地歪着脑袋冲我们呲牙咧嘴：“小毛孩子，唱什么唱！你们懂个屁！不下雪，地里的麦子长不好，明年能有馍馍吃吗？”他这样训斥我们。我们抓起沙土朝他身上扬，边扬边回敬：“懒汉二流流，吃饭拉臭臭!”这样的人，我们小孩子都瞧不起。
　　那年冬天，雪的影子一直飘在天空之外，竟然没有光临我们这个小村，不知是不是被我们的歌声温暖过的缘故。
　　我还是会情不自禁地唱起这句歌，很多时候也总是忽略着麦子，忽略着其它。而瞎子老人孤单无奈的背景，也像一段刻骨的影像。他从冬天走过，虽说与自己没有多大关联，却一样撞击着我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