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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悬崖舞者

2020-09-17叙事散文澧水寒儒
悬崖舞者一、悬崖冷峻。赭石与灰白的颜色交互错综,像一张巨大的纯手工熟宣,自然垂落着,纸上没有江南的水意和宁静,杏花春雨般的氤氲,也没有莺飞草长的生机与蓬勃,倒是被森严、遒劲、傲然的木本植物占领。俯看茫茫,视线无线延长,渐渐被无尽的青白色吞噬
悬崖舞者

一、

悬崖冷峻。赭石与灰白的颜色交互错综,像一张巨大的纯手工熟宣,自然垂落着,纸上没有江南的水意和宁静,杏花春雨般的氤氲,也没有莺飞草长的生机与蓬勃,倒是被森严、遒劲、傲然的木本植物占领。俯看茫茫,视线无线延长,渐渐被无尽的青白色吞噬,目光最终在绝巘消失。凝神聚力,眼前飞舞着白色和金色的光点,最终只好放弃阅览。罡风吹乱头发,撕扯着衣服,人像一只玩偶,被罡风的大手揉搓着,假若它稍加用力,疼痛和趔趄皆有可能。

远处的峰峦绵延逶迤,深入云端,深邃不语。太阳散布的金光,细腻而柔软,像乡村七月稻子的黄,充满了温煦的感觉。阳光的这条褥子,此时显得异常单薄,风一吹,就像饱满的气球瞬间流金碎玉一样。置于悬崖之上,心若虫蚁啃啮,局促不安。

一条长约三百余米刀把粗的绳索,被他从中间挂在一棵选定的壮硕的树上。绳索是从棕树上割下来的,然后一缕一缕地拼接,像极了结绳记事那样,目光和手掌交汇,粘满了汗渍和希望。他说是他亲历亲为打造的一件谋生工具,生命攸关的一件,不容一丝马虎。系绳子是一门技术活。他在绳子中段圈了一圈一圈又一圈,打了一个活结,然后运力拉扯着,便于向下运动,他的脸涨的通红,眉宇间的毫毛瞬间就聚集在一起,像一个隶书的山字。脸上丘壑纵横的褶皱在力道之间砰然涨溢着浊黄,两只手臂,短促而充满劲健的力道,静脉像一条条从土壤里远道而来的蚯蚓。绳子在检验之后,一个青藤编成的垫子也系上了绳子。他系好了胶鞋上的鞋带,整理了一下衣服。风速平稳,阳光灿烂。他骤然默默不语,然后嘴里念念有词。接着,手指自然地在虚空划动,不疾不徐,步子自然而动,像极了电视剧里的巫师的踏罡步斗。

一切准备就绪。他的屁股坐在垫子上面,腰上的竹篾篓子简练地系在腰间,丝毫不妨碍他的行动。他做的工作巨细无疑。绳子挽的是活结,他手挽着绳子,顺着悬崖而下,他和我的距离,开始一米,两米,三米,渐渐越来越远,他变成了一个小黑点,暂时消失在我的视力范围。他是悬崖的造访者,显然,他没有我那样的不适和恐惧感。他有铁一般的意志和气吞山河的胆魄。

绳子绷得急紧,纹丝不动,在下滑的过程中,有时微微地晃动。我的心骤然而紧。我的眼前又蓦地出现了出发前的情景。

他取出香纸点燃,然后在家里的神龛下虔诚地跪下,默默祝祷。纸钱跳跃着蓝和黄的火焰,风从门洞窜来,黑色的灰烬没有被瞬间扬起。他静静地看着燃烧的纸钱,目光灼热,脸色凝重。神谕在悄然暗示,他主动地接通了信息,良久,吉凶已明。他喜上眉梢,给我说,祖师暗示大吉大利。

他嘱咐我在山下等他。我坐在树下休息片刻,准备下山,阳光倾泻而下,却感觉不到暖意,我的心里悬着,揣着一块砸脚的石头。看着绷紧的绳子,耳旁又浮现着他说的祖师的暗示。

他是以生命作为赌注在悬崖间舞蹈!

二、

不,他不是在悬崖间表演传统意义上的舞蹈,此时,他正在以高难度的舞蹈动作在悬崖峭壁上采岩耳!

他的名字叫张XX,是我的岳父,张家界永定区教字垭镇陈木岗村人。
 
岩耳又名石耳 ,生长在张家界武陵源景区砂岩绝壁上,石耳分布在浙江、安徽、江西等地。主产江西,亦为旅游胜地庐山的特产之一,生于悬崖峭壁上的向阳面,以片大而完整者为佳。为石耳科植物石耳的地衣体宜作佳蔬食用,尤适宜出血性疾病,如劳咳吐血,肠风下血,痔漏出血的患者食用;适宜患有慢性气管炎咳嗽气喘之人食《本草纲目》:“明目益精。”《粤志》:“石耳善发冷气,多和生姜食乃良。惟石耳味甘腴性平无毒,多食能润肌童颜。”《药性考》:“石崖悬珥,气并灵芝,久食色美,益精悦神,至老不毁。”

岩耳是地衣类的上品,食用和药用俱佳,被人们大为推崇。岳父告诉我,岩耳是个好东西,和肉炖六月天不溲。在七十年代那时候的猪肉八角钱一斤,而一斤岩耳能买到三块,皆因生长在悬崖峭壁上,一般人难以得到。同时岩耳的生长的地理条件近似苛刻,并非所有的悬崖峭壁都会生长。向阳和阴湿皆备,不温不火,同时必须生长一种叫做九樟树的常绿树,使悬崖能沐雨接风,受到雨露恩泽才能生长。岩耳的生长速度极慢,一二十年的时光,能采到五六斤,都算是难得。当然也有一二十斤的地方,必须是人迹罕至生长多年的。

岳父卷一根喇叭筒,打火机卡嚓一声,红色的火苗燃起。他的喇叭筒凑到火苗上,嘬着嘴不断地吸气,喇叭筒的前端冒出了淡蓝色的烟雾。旋即一小股烟从嘴里进入鼻腔,或者干脆进入肺里,熏染五脏六腑,然后从鼻子里徐徐而出。

惬意已极的岳父继续跟我说他的岩耳经。作为他的虔诚的听众,他显得无限荣光。他把他的经验告诉我,他说张家界的山,不要看那么多的万丈悬崖,其实大多是不长岩耳的。

惊诧万分的我,在他的话还没有说出来,我赶紧答上备选的答案。天子山的神堂湾有吗?他摇头,说没有。天门山呢?也没有,我说鬼谷栈道那儿的白色的悬崖,一眼看不到底,咋就不长岩耳呢?岳父吸一口喇叭筒,吐出一道烟,说那地方太过于干旱。瞟了一眼岳父家门前的高万仞的朝天观,说朝天观也没有吗?是的,朝天观也不长。看着岳父,故作神秘状的样子,我说我们张家界就根本不长岩耳,其实是我自告奋勇的备选答案无正确之后,故意让岳父说出来的,不然,超市和卖土特产的橱窗里的岩耳是从何而来呢?岳父看我一副急不可待像一个学生向老师请教问题的谦恭样,就把答案径直说了出来。他说张家界的鹞子寨三姊妹和袁家界悬崖上生长的有,还有桑植红沙溪的神龛岩,慈利县的火烧岩。我说真的假的?他说,这些地方都是我亲自采过的,张家界的悬崖陡坎都是我摸遍了还有假?显然他对我的质疑有些愠怒。我后悔我不该以这样的语气来拷问岳父。岳父一生沉积的直接经验是不容质疑的,其准确性是可靠的。当然也除了因年龄的原因,记忆仿佛张冠李戴也是有可能的。我的腹诽没有表达。

岳父的岁月是悬崖的岁月,是岩耳修饰和形容的岁月。阅读悬崖是以生命作为赌注的,不像我和他的谈论那样风生水起,也不像在纸上描述那般气定神闲。

前文描述的是我和他正在在桑植的神龛岩采岩耳的情景。

三、

行进在山道上,一声尖利的类似于鸱枭的嚎叫,打破了我的回忆。

是飞鼠吗?恐惧和冰冷迅疾漫漶全身。我举目四顾、扫射。山顶阳光倾斜,山风汩汩吹扫着我的衣角。

据说岩耳是飞鼠的保卫者,岳父说它遍身赤红,有一双翅膀能飞翔,它们时时时刻刻保卫着岩耳。对于盗猎者,它们会趁采岩耳的人在悬崖上采摘的时候,伺机报复,以锋利无比的牙齿咬断绳索,用以惩戒盗采者。

当我把这个问题说出来的时候,岳父淡淡一笑,言语举重若轻。其实,没有那么恐怖,飞鼠也很怕人,撕咬绳子倒是其次。猴子喜欢丢石头倒是事实,猴子丢石头比咬绳子还要可怕。一块石头从高处落下,带来的冲击力是可想而知的,一旦击中,非死即伤。如果没有帮手,悬挂在悬崖上上不来下不去静静地死去,然后像西藏的天葬那样,等待着神鹰的降临,带走肉体和灵魂。那时,我附和了一句话。怕什么!我们的封山诀是干什么吃的。岳父坚毅的脸上浮出一丝久经考验的秘境沧桑的笑意,他在给我炫耀让的绝技。

风从我的耳际掠过,打着口哨,击打着我的耳膜,衣服被拧得像振翅的羽翼,眼睛眯缝着,就像老猫面对炎阳一样。我一路小跑,不断地回顾悬崖,但我什么也看不见。一小时后,我行走到了在岳父独舞的那座悬崖的谷底。我抬头仰视,云雾飘渺,山风阵阵,若隐若现的悬崖冷酷如铁,我喊了一声岳父,声音在不断地回荡,发声和回声交互,回传的声音不再清晰可辨。悬崖高约千米,岳父踪迹暂时隐遁,安危也不得而知。

佛曰颂持六字大明咒法力无边,尽管我是无神论者,但是此时的我,依然把偶然记住的六字大明咒,不停地诵念出来,加持到岳父身上,六字大明咒的法力伴着我的想象,仿佛佛和菩萨已然莅临,祥瑞正在照耀。

岳父已经是六十又七。他说这是他的宏愿。他要在他的有生之年,重返青山,重访故友。本来我是极力反对他冒险的,现在的年代想吃岩耳也并非难事,舍得花钱,要吃多少就有多少。岳父说曾经的岁月和时光都是在悬崖上度过的,时间稍长就有一种不安和不舍,就像练武的人习惯了刀剑不离手那样。

岳父的叙述似乎在我的耳旁回旋。

在远年农业合作化的时候,岳父就和一行人远远地行走到了湖北的神农架采岩耳。他们除了给集体交一点钱以后,出售的岩耳还可以丰实口袋。他们村里很多人都是采岩耳的,是岩耳充实了他们的时光,也是岩耳打破了他们的家到田地的人生半径。一生的距离从大约五公里到了上千公里的绵延。岳父说他们是幸福的,他们饱览了祖国的无限美好的河山。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断缺的门牙和红色的牙床裸露在我的眼前,一个平民的深邃认知便滔滔不绝。是的,他的话没错,他们以脚步和眼睛阅读了山河,而我还是在纸上感知的,显然他是有一种我所不具有的优越感的。

他的悬崖岁月在酒后就更加深刻了。他说他在神农架天天都吃的是岩耳,当饭吃的。奢侈,我心里想到的词语没有表达出来。他说白天在悬崖上采摘岩耳,晚上在岩穴下烤火,闲扯。

神农架不是有野人吗?我问岳父。岳父说当地人说过,好像有的,但我们一直没有看见。我的问题时近时远。我说岳父离家在外,不会有什么困难吧。岳父呷了一口酒,情绪变得激昂了起来,好像触到了他的伤疤,骤然起了条件反射,语言汹涌而来。在神农架我在采岩耳的时候,吊在悬崖上,不知怎的,突然掉下来一块石头,幸好还没有砸到脑壳上,而是砸到腿骨上。当时,我暗叫一声不好,我没有感觉到疼,只看见腿骨上在流血。在那悬崖上喊也喊不答应,能看见伙计喊能听见,但伙计们也在悬崖上,从一个峰顶跑到另一个峰顶需要一两个钟头。腰上又吊了五六斤岩耳。十几分钟后,我疼得厉害,我强忍着疼痛,丢掉了一半岩耳,在悬崖上不好包扎,我看着血不停地流,一面奋力地往上攀爬。使出了吃奶的力气才爬起来,到封顶已经血肉模糊了,满腿子都是血。采了一把草药嚼上糊好,砍一根拐杖才慢慢地拖下山,到集合的地点。后来伤口烂了,发烧。幸好是伙计们照顾我,熬草药水洗、吃,四、五天之后,才退烧腿肿。那是一段不堪的岁月。岳父的眼里有些朦胧。他假装抹了抹眼睛,然后继续吃酒。

岳父猛灌了一口,他说他还积了一回德。一行人从神农架采岩耳回来到宜昌汽车站的时候,有一个伙计把相识的当地的一个女人骗到途中不要了,岳父说他心软,就说合大家一个人出几块钱,把那个女人送到了回程的车站。

岳父吃了酒,就拉拉杂杂,话也多,曾经的悬崖岁月就向我倾诉出来,仿佛我是他的知己,事实上我只是他的女婿。

我为岳父祝祷的时候,我也铺陈着他跟我的叙说。

四、
岳父说采岩耳是从山顶往下放的,到了悬崖之上选好一棵树,一截一截往下移。因为绳子是活结,靠一只手控制徐徐下坠,在有岩耳的悬崖栓牢,有时还要左右摇摆十余米。

正午,阳光射到了谷底。悬崖清晰可辨。运足目力,仰视之间,岳父像一只山鹰一扑一扑的振翅,那是他一手扶绳,一手采摘绝壁上的岩耳的动作。青褐色的绝壁,伴着绝巘的植物,岳父的身形太过渺小。久久凝视,他采摘的动作显得模糊不清,那是悬崖的中上段。偶尔的山鸟的鸣叫声,显得有些凄厉。想着岳父说的飞鼠和山猿,心里心跳如擂鼓。

我心无杂念地诵念六字大明咒,我要岳父平安!

岳父说的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就在眼前。他极力地展现他重出江湖的理由,以藉显他宝刀未老。他这样说,一面给我极大的心理上的挑逗,一面是在他女儿面前显现他的悬崖岁月的辉煌。

在艰难的年月里,他给合作社里交了钱之后,家里的生活是比其他人家相对要好点。孩子们的果腹也略微要好。妻子是有印象的,她说她岩耳都吃腻了。我只能是黯然不语。

为了安慰我,为了让我吃到原生态的岩耳,岳父决定重出江湖,登高涉险,志在必得。此时,他正在悬崖上舞蹈。

想到岳父的一连串的理由,那时,我的心里充斥着繁杂的念想。其实最主要的是安全问题。忍心让一个将近古稀的人涉险吗?岳父的固执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他要做的事,一定是要做的。我只有陪伴。

关于安全问题,我曾经询问过岳父。漫长的几十年的时间里,和你一起才岩耳的兄弟们,出过事吗?我的提问是善意的。岳父说,出过。他们村的覃正福有一次在慈利的火烧岩采岩耳,他一个人发现了一块好地方,他就拼命地扯。第一天没有扯完,第二天还去扯。记得那天天气很沉闷,我们在烧纸封山的时候,发现纸钱漫天飞舞,我们知道是祖师暗示的大凶之兆。除了他我们都没有去采,我们再三地奉劝他,他不听,他说只要有岩耳扯,迷信那些做甚。他一心想着那片岩耳,硬是要去。那天他没有回来,第二天第三天还没有回来。我们知道大事不好。当我们找到他的时候,白色的脑浆涂在岩壁上,乱石中血肉模糊,身上已经爬满了蚂蚁和苍蝇。一只破篓子里还有半筐岩耳。

岳父说起他的时候,我看见他那晶莹的泪珠掉在他那盛满酒的酒杯里,不知他是为失去的同伴哀恸,还是为曾经的技艺、生活方式悲哀。我没有多加询问。我觉得生命既是坚韧的,有是脆弱的。

像覃正福那样命归黄泉的事,岳父的伙计中还有事例,我不再例举。我把相对应的一个问题说了出来,既然是那样把脑袋挂在裤腰带上的活,就选择不干吗?岳父说你想想六几年的岩耳能卖三块一斤,你想不想人不要钱鬼也怕。岳父还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何况我们还有祖师保佑有封山诀?岳父的理由是形而下的,对于形而上本能是拒绝的,所以我的振振有词等于白说。

岳父一身是胆,幸好三四十年来,有惊无险。

悬崖给岳父以冷酷和决绝的锻炼,以生命的形式和悬崖交易。岳父是审慎的,但对于他在年老的时段,重温旧事,令我心悸。

岳父从山顶下到悬崖已经有两个小时了。在这两个小时里,我就这样从现实到回忆,从回忆到现实,不断地温习着岳父的悬崖岁月里的人和事。

虽然岳父的身影可以看见,但是在那悬崖峭壁上,任何一个细节的不慎都是万劫不复。他往下的时候一截一截的选择树或者石柱挂绳子。尽管已经虔诚地念咒三百次了,我不敢懈怠。我不期望岳父满载而归,我也不期望以视觉和味觉体味着生长在令人望而生畏的绝壁之上的岩耳,即使它的珍馐美味使我的味蕾神经错乱,此时也难以以岳父的平安回来重要。

正在我陷入无助和茫然的时候,我发现岳父的身影越来越清晰了,从悬崖至谷底已近三百米。绳子正在匀速下降。我的心里掠过万分的欣喜。

已然苍老的岳父,下来了!他清癯的脸上,满面春风,像腊梅绽开。他下到了谷底,我赶紧扶了他一把。他果然收获不少。那只竹篓已经塞满黑色像豆腐锅巴、闪耀着钙质山岩金属质地的微茫的岩耳。岳父走到一棵树下,小坐了半晌。我赶紧递上水和干粮。岳父充满活力的吃着东西,一棵倔强的充满山魂水魄的铁血意志的老树的形象霎时定格在我的脑海里。

岳父的坚韧和果敢,令我大开眼界。岳父挑战悬崖的极限运动毫发无伤地完成,他的悬崖之舞的收官之作也圆满成功。岳父是真的勇士,敢于直面冷酷的悬崖。我的溢美之词让岳父满心欢愉,他好像回到了三十而立的时光。

五、

酒后,岳父自我赞赏。而我品味着岳父历经千辛万苦采摘的岩耳,嘴里香味盈满,心里涌满感激。

酒到深处,岳父的悬崖岁月又在对我倾诉和描述着。他的经历时间上贯穿了六十年代、七十年代、八十年代、九十年代,地点遍及本地、湖南的其他市县和湖北、四川、江西等地大山,他的大半生的时光抒写在了悬崖之上。现在上等岩耳已经能卖到三百多一斤了。他跟我叙述一面展示的是他的荣光,一面也揭示了生计的艰危和勇者无惧的意旨。当然他还有更深的意图,他说他不想他的绝技失传,他的衣钵的希望寄托在我的身上。我没有做声,妻子做出了否定的回答。那一刻,岳父眼里的落寞,无人难解,陪伴一生的采摘岩耳的棕绳、竹篓、青藤坐垫,后继无人,感伤何极!

我说岳父您把您的请师诀和封山诀教给我吧,我还可以收藏你的采摘岩耳的工具。

岳父泯了一口酒,说不了。采摘岩耳的技巧就到我这儿打止了。我已经和我的悬崖大哥岩耳兄弟作别了。我有一个请求:希望你一定要答应-------那就是在我老去之后,把我的采岩耳的工具放到我的老屋(棺材)里去!岳父狠拍一下饭桌,他的话掷地有声。

爹又醉了!满嘴的胡言。妻子满脸不悦。

我说咱爹没醉,真的没醉。他心里清醒着呢。

岳父的岁月,一如悬崖,冷酷而坚韧,渗透在生命的微茫和内质,妻子不懂,而我呢,也并不是他真正的知己,只能忍看着他那个时代的结束,无能为力,在纸上为岳父留下片言只语,作为岁月淌过的证据。

黄昏已近,岳父抽一根旱烟,对着他采摘岩耳的工具默默出神,而我却在夕阳的光影下,看到了一个与山岩为伍即将告别的舞者的深深的落寞,看到了岳父坚韧的一生。眼眸深处,我的那汪潭水已然浑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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