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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掠过土墙的斜阳

2020-09-17抒情散文米抗战
那是个土得掉渣儿的年代,谁的肩头上不染二两土。那个年代的故乡,是纯粹意义上的故土。一庄子的人都猫着腰身专心致志地在土里谋生计,偶有几个心思不专的进城去闯荡,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指责道,农民么,不安安分分种地,瞎折腾啥!出去的是少数,留在庄子
  那是个土得掉渣儿的年代,谁的肩头上不染二两土。那个年代的故乡,是纯粹意义上的故土。   一庄子的人都猫着腰身专心致志地在土里谋生计,偶有几个心思不专的进城去闯荡,前脚刚走,后脚就有人指责道,农民么,不安安分分种地,瞎折腾啥!出去的是少数,留在庄子里种地的人是一层子。一层子人都在,就扯不上谁是留守的,反倒显出那些进城的像是在流浪。   庄子在塬上,塬上的太阳落得慢。无论春秋冬夏,每日的最后一缕余晖总能从远山的缝隙里挣扎出些许亮光,点亮磨坊的外墙,那面泥皮墙就金黄金黄的,能投出人的影子。庄子里有一群孩子是这里的常客。他们从长辈的嘴里听说,早年间有一种戏叫影子戏,就在这座磨坊脚下的土台上演。长辈们说,庄子里曾有个七爷就特别地好看影子戏。一到晚上,塬上的夜就黑得墨迹淋漓的,能将七爷的白猫染成一团黑影。七爷一辈子孑然一身,猫就是他的伴儿。每每看戏,他的怀里总搂着心爱的白猫,挤在人堆儿里,一边看戏,一边抚猫。影子戏演到激烈昂扬的武场时,大锣小鼓齐喧闹,酱红色的皮影在幕布后上下翻腾,众人高声吼道,好——!七爷也跟着吼,这一吼就惊跑了猫。七爷并不去追,他清楚他的猫是有灵性的,定会赶在他回窑之前钻进被窝的。七爷回窑的时候,嘴里也时常哼着戏:祖籍陕西韩城县,杏花村中有家园……七爷的戏哼得满天的星儿亮灿灿的,一颗颗像极了他被窝里的猫眼睛。长辈们还说……可是他们根本没有人在意七爷是谁?甚至疑心七爷只是个传说。只问,影子戏咋演?长辈们又是说道又是比划的,最后止于一句话:银灯映照千员将,一箱容下百万兵。   他们一来这儿就面墙而动,墙上的影子也就随之鲜活了。他们管这也叫影子戏。领头的叫库娃,担着导演的事。可那时候谁知道导演是掏碳的还是挖煤的?就像他们人人都会吼“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却谁都不知道张艺谋是哪个村的孩子一样。他们只知道一群人演一处戏,总得有个头儿来指挥。一开始,大家一起采手表决,出手心手背,谁出的和大家都不一样就选谁。采手表决的结果不是库娃,是马强,他不但年岁长些,且个头高,手大,可有一点就是反应慢些,几回合采下来,他总是慢半拍,这一慢就总和大家都不一样。故而,采出来的结果大家都不服,最主要是因为他的鼻孔里总有“鼻虫“出没,一出一进,一进一出的,有当头儿的块头,没有当头儿的气质。最后,大家一致提议,谁能拿出大家都爱吃的吃货,就选谁当这个头儿。这样一酬计,大家就呼啦啦都跑回家去了。再聚到一起的时候,只有库娃的米花糖博了头彩。依规而定,他就当上了这个头儿。起先,他们只是面着墙演一演庄子里的人和事,比如牛栓是怎么样瘸着走的,旗子叔是怎么样咥面的,梁奶奶是怎么样用拐杖驱赶偷麦子的麻雀的,段二爷是怎么样吧嗒嘴里的烟锅的,娘和爹是怎么样骂架的,等等。后来,庄子里有了电视,他们就不演这些了,电视里演什么,他们就学着演。   领头的库娃不是别人,正是我。这话提起来,我就得一个劲儿地往回缩,一直缩到我还是个鼻嘴娃的年代。电视,是那个年代的稀罕物。稀罕归稀罕,但总还是有的。最先有电视的是支书伯,接着是医生爷,再接着是云生叔(云生是他儿子的名字)。这样的次序意味着我看电视不用再摸黑跑太远的路。云生家与我家就一墙之隔,侧耳听一听,就知道电视开了没有。有了电视,一庄子的人就都增了一份惦记与期盼,总怪太阳落得慢。白天忙忙活活一天,到了晚上,一放下晚饭的筷子,顺手将嘴一抹,锅碗都不及洗涮,就朝有电视的人家里摸索云集。等到了人家门口,有直截了当迈腿进去的,也有躲在暗处等待的,要是被主家瞄见了,就直声吼道,还不快进来,扭扭捏捏生分啥!渐渐地天上的星星稠了,电视前的人影也稠了,电视一开荧屏就闪出幽蓝色的光了,一双双眼睛也就满含期待地跟着闪,搅扰得天上的星儿想不闪都不行了。从前只有耳朵可以听的,现在有了眼睛可以看的,那滋味就像清汤面里点了油花花,甭提多滋润了。   最令我们着迷是武打片,像《霍元甲》、《马永贞》、《陈真》等。大人们看过了就三七二八地谝,而我们必定是娃娃,谝不出唾沫星子来。再说了,光是谝一谝,怎么能解馋过瘾。我们不如自个儿演演?也不知是谁先想到的,反正大家都想到一起了,于是就一拍即合。有了这个法子的时候,电视里正在播映《水浒》,一集一集迷下来,我们都着了魔似的,小魂儿都快被勾走了,吃饭睡觉手脚都不消停,嘴里总是吼呀哈呀的。参演影子戏的主角儿当然得是从家里拿过吃货的人,除了马强、云生和杏丫,还有蛋娃、虎子和苗苗。比照着电视里人物扮相,当然也兼顾个人对角色的好恶,最先的角色分配是:马强演鲁智深,蛋娃演武松,虎子演林冲,我来演宋江,至于杏丫与苗苗,她们的角色实在没法挑,一个演孙二娘,一个演扈三娘。具体到某一处戏,再做实时调整。《水浒》故事那么长,人物那么多,我们只能挑耳熟能详的故事演,像《倒拔垂杨柳》,《景阳冈打虎》,《风雪山神庙》等。   演影子戏用不着化妆,因为再怎么描眉画眼,投到墙上都是黑漆漆的,至于场景和道具,也多数由人来演,演老虎的头顶着衣服挨打,演垂杨柳的就手举着树枝等着被拦腰拔起,山神庙呢,就直接以磨坊代替了。记得《景阳冈打虎》那一处戏里,马强用衣服包裹着头演老虎,只露着两只眼睛前扑后蹬的,险些将演武松的蛋娃从土台子上踹下去,惊得我一声冷汗,杏丫和苗苗都张圆了嘴巴“呀”了一声,亏了云生和虎子眼疾手快,从身后将他架住了。为了给“武松”赔罪压惊,“老虎”静静地爬在地上被“武松”狠狠揍了一顿。“武松”这才咯咯咯地笑出了声,我们也陪着笑……等“老虎”从地上扮着苦脸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山缝里的太阳已经细成弯弯的一丝了。其实,演宋江也是个苦差事,因为嘴里要叼着一大把玉米线充山羊胡子,等演完了戏,口腔里总粘着纵横交错的玉米线,吐又吐不净,有些还卡进牙缝里,得一根一根用手抽出来,扯得人牙疼,边疼边乐。山缝里的太阳是不等人的,很快天色就暗下来了,暮色里飘来大人们温和而悠长的唤声,影子戏就这样无奈地收场了。   最好笑的是,我们都将《水浒》念作了《水许》。每到天黑,就满街嚷嚷着,《水许》开了,去看《水许》了!灯光照不进的黑影里,大人们叽里呱啦地笑起来了。他们的面容虽看不清楚,但每一对嘴角上翘的声音却十分响亮。我们照样蹦蹦跳跳地跑着嚷着,踩着一道道透过窗框门框射在街面上的光束向前……每一步都像跃在琴键上,脚踝根本不用怎么费力就能弹起来。这错念的“浒”字第一次撞上医生爷的耳膜时,他却没有笑,板起蒜皮白的面孔,老花镜滑到鼻尖上,目光从镜框上沿毫无遮拦地直戳过来,像注射器的针头一般闪着冷光,我们一群嘴巴立刻闭紧了,屁股蛋子也绷得紧紧的。只听他语气冰冷地说,浒!水浒!书都念到狗肚子去了!跟我念,水浒。极具量感的语调重到能把地砸出个大坑。我们就都跟着念,水浒。没有谁敢不跟着念的。就在那个当儿,我的脑海里偷偷飘过一只巨大的水壶,险些溢出水来。念完了,他将脸一松,绽成一朵灿烂的花。我们的屁股也随之松弛了,四遭的大人们又都笑出了声。   我那庄子有些僻远,不过僻有的好处,信号弱,任凭你再怎么努力地转动天线杆,也最多只能收两个频道,实际上能真真切切地看的只有一个频道,另一个常常是满屏的雪花点,还时不时地伴有刺耳的呲呲声。这就少了争抢频道的矛盾,电视放什么,你就只得看什么,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频道少,节目也单纯,几乎是纯文艺范儿的,记得一开播先是评书,接着播《每日一歌》,再播新闻和《天气预报》,再接着就是电视剧了,隔三差五也播小品相声什么的,就连广告也是极淳朴的,那边喊一声“秀莲,鹅(我)给你把洗衣机买回来咧!”,这边就放下棒槌,一边以袖擦汗,一边挥手回应道,“啥牌子的?”,那边就响亮地回道,双鸥牌的。哗哗流动的溪水瞬间定住,画面切换出商标,旁白是个很有磁性的男中音:双鸥洗衣机,省优,部优,国优。蹊跷的是杏丫娘也叫秀莲。那广告一播出,忽地就有那么一伙人,一见杏丫娘就喊,秀莲,把你喔(那)双鸥叫咱用一下(ha)!这话从女人嘴里唱出来是一种味儿,从男人嘴里唱出来就是另一种味儿,那种添油加醋的腔调好似能掀起人的衣裳,令白皙的胸脯袒露无余。这般言语是最怕意会的。杏丫娘一羞,脸就绯红绯红的,像五月的杏子,紧紧地拽着衣襟直往墙根儿钻。男人们的意图也止于此,就爱看她红杏一般的羞样儿。每每此时,杏丫爹的心里就像打翻了醋缸,醋意溢满了牙缝,暗自使狠劲,一定要让那些人的话头有个明确的指向,不能再任其含含糊糊地混杂着醉翁之意。果真,杏丫家就最先买了洗衣机,牌子吗,却不是双鸥的。   不过,矛盾最终还是出来了。一是因为《水浒》演到最后,剧情越来越气人;二是那个满是雪花点的频道总像是个谜,大伙都想撩去那一层雪幕,看看它到底在播什么?如此,支书伯索性从院墙角的柴堆后面寻来一根国槐树干,将天线杆续高了一丈,又将天线朝向做了微调,对准了东南角的山口,雪花点一下子全没了,声音也清晰了,且正好播着长辈们爱得要死的秦腔戏,剧目是任哲中版的《周仁回府》,只见那周仁时而一哼三叹,时而一腔不作,只一个背影跟着乐曲的节奏一个劲儿地耍帽翅,引得大伙儿都拍手叫绝。很快,医生爷也将天线杆续高了一丈。眼看着秦腔压过《水浒》占了上风,茶余饭后谝戏的人越来越多,一旦云生叔的电视也续了杆,我们迷恋得要死的《水浒》就无处看去了。好在云生叔并不迷戏。然而,当我们满含伤悲地将《水浒》看到剧终时,却没人再愿意去演影子戏了。   直至那磨坊只残余下不足半尺高的矮墙,谁都没有再上过那土台,也没有谁能忆得起最后一场戏究竟演了什么?   许多年之后,当我们背负着行囊奔波流离到庄子以外的远方时,忽而觉得像是一群儿女叛离了自己的母亲。越是乡愁满怀的时候,那种叛离的痛就越发得深刻。也许那山缝里的太阳与那早已坍塌的磨坊并值得怀念,但整座庄子对它们的记忆永远是鲜活的。   几十年过去了。那些曾经的人和事,和整座庄子所荡漾出的自在温暖的气息,我的玩伴,和不太正统的影子戏,越往岁月的深处退缩,我越是深刻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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