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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楼 子

2020-09-17抒情散文李兴文
堡子河的楼子塌了。上班途中,偶然听到有人说到这件事。回头看时,幼儿园门口几个等待送孩子入园的人在街边随意交谈。那些说者仿佛言之无心,但在我这个路过的听者真的有意了;说者的神情平庸而寡淡,但这个消息在我却无意于晴天霹雳,那一刻我心里的惊惧是非
  堡子河的楼子塌了。
  上班途中,偶然听到有人说到这件事。回头看时,幼儿园门口几个等待送孩子入园的人在街边随意交谈。那些说者仿佛言之无心,但在我这个路过的听者真的有意了;说者的神情平庸而寡淡,但这个消息在我却无意于晴天霹雳,那一刻我心里的惊惧是非同小可的。因为急于去上班,根本顾不上求证这个意外消息的可靠程度。下班后再经过原处,接孩子的家长依然有很多,但我所大略记得的那几个人却不见踪影了。那个道听途说的消息就这样被高悬起来。
  还记得说话人的装束,他们显然都是偏远的堡子河一带的白马族人。其中似乎有一两个女的,但我并未听到女人们说话的声音,当然也许那些女人们曾经说过话,只不过她们的声音太像男人了。这个,我是有丰富经验的,粗喉大嗓,瓮声瓮气,回头一看,的确也是五大三粗的,不过的确是女人而已,白马人的强壮与剽悍由此可见一斑。不过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堡子河的楼子塌了。
  楼子塌了,这件事一定发生在我离开堡子河以后。
  堡子河是氐族人聚居的一个寨子的名称,但他们好像很不愿意像省城来的学者们说的那样应该认定他们应该归属于氐族而更愿意人称自己为白马族。族称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祖祖辈辈依然居住在堡子河,并且他们寨子里有两座高大的楼子。那里确实也有一条河,水量很小,夏荣冬枯,季节性的。堡子河的两座楼子一直都有很大的名气,其一在寨子入口处,另一座在寨子中间的十字巷口,凌空高耸,甚是雄伟壮观。我离开堡子河的时候,寨子口上的楼子已经很破败了,四柱歪斜,瓦顶破落,措瓦的草泥中已经长出葱茏的瓦菲和杂草,碧绿、苍翠,确乎是“远芳侵古楼”了。因为四无遮拦,仅存的楼板上堆放着喂牲口的干草料,“高高乎,在上”,自然变成了众鸟雀的天堂。那时候,我颇为楼子的命运所担忧,已经那样颓然将倾了,又堆放着满满当当的干草料,但遇星火一炬而灭的危机是显而易见的,觉得那样的古董将不久于人世,怪可惜的。但我也只能表示担忧与可惜,我根本无法改变楼子的处境与命运,甚至,我根本不能在堡子河长期逗留。离开以后,包括堡子河的楼子在内的许许多多也就逐渐淡忘了。
  但还偶尔想起堡子河十字巷口的楼子是相对完好的。四柱端庄,瓦顶翘角,有门有窗,门窗常年紧闭,门脸上有披红挂彩的痕迹,看上去很有些深沉遥远的暖意,让人颇感心安。不过,我对那座楼子同样未曾了解更多,我就离开堡子河了。
  如今塌了。是全塌了?还是其中的一座塌了?都不知道。又一日,偶然路遇一个氐人朋友,就向他惴惴不安地问及此事,不料氐人朋友至真至诚的神情忽然一转,在我看来他刚才的喜形于色是在一瞬间飘向了岁月的边际,脸上掠过秋风吹落叶一般的无可奈何。“塌了,都塌了。”然后发出无声的叹息,虽说无声,我却能够听得出来他的叹息是冬日里房檐上挂着的冰溜子那样的。他对楼子倒塌的事情显然表示遗憾且爱莫能助,但也有一些嘲讽的意味包含其中。不解其意,我甚至弄不清楚他作为氐人到底爱不爱他们寨子里的那两座楼子。
  “又修起来了!”后来他又这样补充说。
  我感到惊诧,但很快又感到慰藉。正要打听详情,氐人朋友要搭车去办事,匆匆走了。
  要不要到堡子河去看看呢?
  以后的日子里,又零零星星、断断续续地听到过一些关于堡子河楼子的消息。概括起来,那些消息大抵可以归为两类,一类是说“楼子塌了”,语气和表情都指向老旧的楼子,其间包含的遗憾之情和眷恋之意是难以抑制的,他们好像无一不在掩饰着内心的怨艾和憾恨,那种情状跟家里的神龛被人偷走了差不多。久而久之,这一类人就开始对已经不存在的楼子向别人不厌其烦地进行描述了。无疑,他们所说的楼子也是我当年见过的。
  另一类人说“楼子又修好了!”或者“楼子修好了”,当然意思都是说堡子河的楼子重建完成了,关于新楼子更多的细节则很少有人提及,新楼子的“新”好像并没有在他们的心灵深处激起更加壮阔的波澜,言谈之间也会流露出对新楼子的不如意和不满,言辞总是冷冷的。
  关于堡子河楼子的事情差不多可以放下了,去与不去,我想结果都是与道听途说大同小异的,诚实的氐人不会夸大其词,也不会歪曲事实。旧楼子真的塌了,这件事在氐人聚居区所形成的影响力不亚于当年西湖边上雷峰塔的倒掉。新楼子建起来了,还在堡子河,的的确确也是新建的。抛开新旧的问题本身不说,辞旧迎新总还可以算做一件好事,怀旧念故乃人之常情耳。时日既久,怀旧心态也会渐变如常的。
  然而,“堡子河的楼子”这个信号在我心里所产生的余波还是很强烈的,这个信号差不多已经深深植根于我的意识之中,常常想起而不能释怀,但凡想起总是先前的楼子古旧而朴拙的样子。偶尔也会听人说及楼子,每每听到“堡子河的楼子”的时候,我总会侧耳静听,幸运的是说话人所说的大都是从前的楼子,他们说话时候的语气和神色让我感到十分的温暖和欣慰,觉得,还有那么多人跟我一样怀想从前的旧楼子,这种心理安慰的确可以作为人在这个世上可以继续活得心安理得的极好极可靠的证据。因为,“堡子河的楼子”已经变作堡子河人精神世界里的一个重要标志。
  新楼子我至今没有见过,而几十年前最后一次的相见情形至今还是很清晰的。
  是朱砂,还是红油漆,未曾详细探究也便不得而知,但木柱和门窗上面的颜色真的很老很旧,以至严重干裂、剥离。楼上的门板也有模糊的字迹,据说是从前当地文人的墨宝,看得出,那样深沉、悠远的韵致确乎牵扯着堡子河人的灵魂。
  楼子的始建是为了除妖镇邪保得一方平安。后来,堡子河本地的乡绅、富户们有了很多的善行义举,民众屡屡对之悬匾以彰美善德行且志高风亮节。也有寒门学子学成得中者,寨子里的乡绅富户们亦常捐资相助,乡邻也会倩人妙笔留文于楼上板壁。也有为孝子、贞女歌功颂德、施教后世的。林林总总五花八门,可算堡子河寨子所有人的精神华表,日渐老旧的楼子满载着一地醇厚人风的亲和与温暖。楼以人脉为支撑,人以楼子为精神骄傲和灵魂归宿。
  花无百日盛开,好景大抵不长。无人料到作为建筑物的楼子也有没落的时候。一时间,所有的牌匾被毁弃,所有的墨迹全被铲除,所有相关纸张的东西全被付之一炬。然后,堡子河的人渐渐不敢去楼子下面赋闲谈天了。人脉消散,人为自己的精神树立起来的明亮路标和修建起来的记录醇厚人风的楼子终于没落是楼子的命运遭逢的重大意外。
  三十年前,我去堡子河是出于临时公务的需要。那时,正好赶上世风渐渐转暖的时候。如梦方醒的氐人正在酝酿恢复、修缮楼子的事情,楼子上面堆着大量草料、鸟雀以之为巣的状况太需要改变了。楼顶上葱茏的瓦菲荣枯数十载,破败和荒寂的样子与年深日久无人祭扫的坟头无异。好在那时候作为楼子筋骨的梁、柱、桁、枋等主要构件依然完好且很坚牢,只需清理、弥补、修缮与刷新,即可恢复堂堂旧貌。虽说原先的墨迹不可重现,但牌匾之类完全可以重新做得。当时的情况令我深感鼓舞,内心的激动与温热跟堡子河的乡民们是不差上下的。
  但我必须离开堡子河了,我很惭愧,作为珍惜和热爱古楼子的人而不能亲自参与楼子的重建和修缮,当然感到遗憾,但也只能只能在心里默默祝福了。
  一晃就过去了三十年。
  再次听到楼子的消息,所有旧时情景恍然如昨。令我深感欣慰的是楼子的修缮与恢复工程基本完成。据说堡子河的乡民们为此自豪了许多年。不过,世事常变恶事实是无法回避的。三十年之后的今天,楼子又赶上了人去楼空的窘境,并且,这一回根本性的变故是发自堡子河人自己内心的。身强力壮的人都跑到好挣钱的地方挣钱去了,空荡荡的楼子以及鳞次栉比的崭新瓦屋宛如弃儿和离妇。遭逢这次困顿以后,楼子的阳气再也没有升腾起来,一任雨打风吹,当年勉为其难的修缮根本不能抵挡岁月长时间无情的侵蚀,直到它们终于塌落。
  听我的氐人朋友说,至于重建、修复,堡子河的人对这件事好像并没有产生多少能够继续延伸的热情。新楼子建起来以后,虽然也有“幸福”与“感恩”云云,但人已显得冷漠而麻木。材料是钢筋水泥,形式是仿古,但这些都与楼子的初衷貌合神离甚至格格不入,再无当年的热度与神圣感觉,也便是在所难免的了。
  不过,还是想去看一看,毕竟是工作生活过的地方。也许遗迹难寻,但老态龙钟的故人也许还有在世的。如果真有,可以见面,可以叙叙旧,也可以说说从前的楼子,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吧。
  2014-4-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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