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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州往事(连载)

2021-12-28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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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州往事   
简介:《徽州往事》是江伟民2010年至2013年写就的有关徽州的系列散文,全书涵“古迹遗存、手艺人、民俗人情、特产小吃”四个系列,共80篇,20万字。现贴贵坛,寻求出版。


徽州往事 古迹遗存篇

1.古碑
   
   一个有着历史渊源的地方,是少不了把文字刻进石头以期永存的。这里面有三个原因,其一是当时的发表手段太少,不像现在,任何一个想把自己的文字留存下来的,就可以掏点小钱买个书号,出上个一两本,三五本,八本十本的也大有人在,然后亲戚朋友,同学同事中送出去,不求人家字字必读,倒也落个才子作家的名头。其二是,当时没有奖状,大凡牌坊、石碑一类的,大抵相当于现在的荣誉证书,上至最高领导,下至各个社会阶层,凡对一件事情有了定论,并刻个碑记什么的,也算奖赏或者追封了。其三,面对名山大川旖旎奇绝的自然风光时,名噪一时的大诗人,大文豪,或者当朝权贵们,三两白干下肚,或斗大或蝇头地涂鸦上一番,几百年下来,也就珍品了。
                              ——是为题记
   徽州不凡名山,有名噪天下的世界遗产地黄山,全国四大道教名山齐云山。这样的地方,是不乏名家游历的。即为名家到了,就算眼前有景道不得,也是一定要留下一点什么的。文字留下后,再经过当地的名流核准之后,便请来工匠,依着笔画结构镶嵌在一块块巨石之上或石碑之上。在文字刻进石头的那一天起,石块就成了摩崖成了石刻,时间一久,也就文物了,终日受到前来游历的后人的凭吊。
   如此看来,做一个古人也是有许多好处的。就算历史的长河中许多名不见经传之人,也依然享受着此等际遇。今人若是有着相同的想法,想把自己的名头写进那些古石碑古摩崖的石头边上一起不朽,还是十分困难的。就算你是现在书画界执牛耳者,亦不敢自比古圣古贤而做罢,寻常之人,更是连这样的念头都不会有的,掂一掂份量,也就默默离开了。因为如此盛誉之山上的空白石头并不多,能留下存放一块石碑的地方也难找,倒是让今人望碑兴叹了。
   这样的石刻黄山上有,齐云山上也有。数量都在两百余。愚以为,不再增多的原因,还在于一个稀字,真正泛滥了,岂不连同留存百年千年的石刻也连带少了份量了么。其时,它们的价值,一般的游人是不会去刻意关注的,好也好,歹也罢,只是增添一处道具而已。最多的时候,人往石碑前一站,合个影了事。这些的相片以在他们的空间里博客上,大抵作秀的成份多些,下面批注的无非是“到此一游”了。
   摩崖石刻,在古徽州一府六县的任一所在,都是可以见到的。如我般生于斯长于斯者,也就习以为常了。直到一块古碑的出现,才让我真正认识到,石碑不但记录了历史,也可以佐证更为久远的历史。
   那是一块阳刻古石碑,上书“堆婆古迹”四个大字。碑长199厘米,宽69厘米。大字两侧,还阴雕了几行小字,说的是唐五代时一寡妇方婆,只身一人结庐浙岭之巅,汲水煮茶给过往行人饮用而不取分文,后人为了纪念方婆,在她的墓上堆石为冢,冢高6米,真真不可小觑后人纪念之诚意。古碑立于光绪年间,至今190年历史。
   去年初秋时节,我因事首次上到浙岭,眼前的几间石头路亭,几座破损严重的老房子,还有一块后人仿制的水泥碑上的“吴楚分源”四个字都引起了我不小的震荡。这么一个海拔800来米的山巅之上,无疑便是春秋时吴国与楚国的分界线了。这一界线,现在还在沿用,是靠东边的安徽休宁与靠西侧的江西婺源的县界。一条宽约丈余的古道,从山脚翻爬山巅,又辗转下得山去,一问竟是“徽饶古道”(徽州至上饶)。十年前开通了马路,曾经名噪一时的古道早已蒿草丛生,行进已经十分困难了。
   就那一次与浙岭的结缘,就听到了同行者旁征博引口若悬河般地说起了方婆。听得自然有味,却多少因少了物证而多了一分茫然。是故事,是传说,还是真有其事?我不得而知。这样的感动,究竟只是为了一个得不到证实的传说罢了。可摆在眼前的方婆茶亭,遗址尚在。五代至今已逾千年,茶亭自然经受不了千年风雨,历朝历代下来,都由休婺两地共同维修,致使今人还有见识茶亭久远的模样,的确十分不易。可惜的是,十年前新建的马路降低了十多米海拔,使得茶亭半悬崖口。今人要想凭吊,就要沿古道向上行走200来米,方可来到茶亭前细细瞻仰。
   此亭约50平米大小,砖木结构,无门,亭内断砖残瓦遍地,一锅灶依稀可见。锅灶下去几步石阶,有一小门,出门就是崖口了。当地人介绍,从这一小门出,还有一下堂,是方婆汲水处,建路时毁坏了。仰头再看,柱子大抵腐朽,瓦片已下架,两地政府已派工匠维修。当日雨天,重修处不见人影,想必停工了。
   往西下浙岭,便是婺源县浙源乡地界。古碑横躺在岭脚村村委会。可惜的是,“堆”字一右角一破损。村长介绍,此碑为7月7日南昌大学师生所发现,当时字体朝下,正搁在一丘田里当过桥石。认识其价值之后,村委会立马着人抬了进来。那么原本存放在浙岭头主婆冢旁的古碑又是什么时候丢失的呢?回答的时间是在四十年前。具体的原因显然不是现在才四十出头的村长所能做答的。当时正是文化革命时期,莫不是当地人为了保护古碑而采取的一种保护措施么?
   故事和传说,竟成了事实。此碑之功也。
   与浙源乡一山之隔的是休宁的板桥乡。我们在回程的时候,专程拜访了一位特别关心徽州文化和徽州历史的退休老师。与他的交流中,我们知道了“方婆遗风”的承接和流传。老师说,在历史上,当地人世代效仿方婆。当时走夜路的人很多,从浙岭下来,少有人烟,但各个路亭都有贮满香油的灯笼,只要你需要,夜里自取照明,进了驿站,便可把灯笼放在那里,再由回去的行人带回……
   古碑的发现,证实了方婆斯人。更为可喜的是,两地政府已在商谈重修方婆石冢古迹一事,还准备请一村上得山来汲水施茶。待到“堆婆古迹”重新树立于石冢之旁,废弃的古茶亭又能升起缕缕炊烟,那时的浙岭一定是十分暖人的。
   这样的古碑,值得为之一记。
    
    2.放  排
   
   
   坎坎伐檀兮,置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多少日子过去了,那首诗经里唱着的号子,一走进云深林密的山沟里,就能从潺潺的流水声中听到一丝影子。
   一些壮汉,短身打扮,腰间别了斧锯,行走在一座座大山深处,一阵接一一阵斫砍之后,这些分属于不同山头的圆木都以滑行的方式被赶到了同一个地方,像赶一群没有灵魂的牲口。山脚下的溪流边是它们的汇集地,也是它们起程的地方,至于要去哪儿,现在还是个未知数。进山的路,除了驴马和山里人的两只脚,再也盛不下别的东西,溪水成了这些圆木走出深山的唯一通道。
   之所以称这些树为圆木,是因为它们没有冠,没有根,也没有枝桠,修整得白白净净,圆乎乎的木头,不叫圆木又能叫什么呢。当然还可以叫木材。
   时间是有限制的,那得是一年里雨水最多的季节,最早要过四月,最迟不超六月。在四月和六月间,有一段梅雨季节,溪流变得不再温顺,不再潺潺,而像一头凶猛的野兽,咆哮着奔向远方。那个远方是大海,每一滴水都渴望到达的地方。正是水流的渴望和动力,也使得圆木借力通向外界成了可能。
   有了绳索卯钉,在一双双黝黑粗糙的手和斧锤的帮助下,依据水流的深浅,圆木被牢牢地捆在了一起,捆成了一层或多层的“排”的模样,熟谙水性的三四名壮汉,一人一根竹篙,顺着水流的方向,出发了。竹篙的作用仅仅在于避开行进中的暗礁,避开与山体相撞所带来的危险,好一阵乘风破浪之后,木排从山里的小溪流向了山外的河流。一进大河,木排就会解散,由船只分装着去往需要它们的地方。从小溪进大河,长则百余里、短则数十里的过程叫“放排”。壮汉们也就有另一个称谓:排工。
   自然,一个放排过程,远没有我在上述文字中叙述的那么简单。其中更多的是凶险,是搏命。排工若是不能很好地掌握着木排前进的方向,一块石头,一个浪头,一个弯道……这其间的任何一点疏落,都会引发排散人亡的惨剧。在放排的数个日出日落中,要经历多少危险,多少磨难,流淌多少汗水,是没有亲历的人们所难以想象的。让人敬畏的是,即使如此,排工这份职业在历史的漫漫长河中却从来没有因为少人干而停止过。生存往往要向死亡索要。而不屈于苦难命运摆布的徽州人,也是敢于向死亡索要更好生存的人群之一。
   这样的排工,在一个皖南山区的徽州,在一个个深深的大峡谷里都能找到他们或他们的后人。从他们的讲述中,那分从容,那分轻描,最能摧酸聆听者的鼻翼。
   在一个地方,能否成为排工自己说了不算,说了算是排工头。作为一次远行的领导者,他的一双眼睛像鹰隼,考量着一个村子前来应征的后生,在这双眼睛里头没有怜悯,每个后生都得依靠智慧和实力取胜。与死亡的数次交手,让排工头子的眼睛变得雪亮。被挑中的后生,一半是欣喜,一半是担忧。欣喜来自自己,估摸着完成任务后,会分到几十斤大米,能给家人带来一个月乃至更多日子的温饱;担忧是后生的双亲,他们就像一个赌徒,下注的是自己的骨肉。在排船过了几个险滩了无踪迹之后,他们心中的叮咛和嘱咐还在溪流边飘荡徘徊。
   大山养育了数万子民,却没有给他们带来富足的生活。或者说,大山自有大山的宝藏,更多的是人们还不能很好地利用这些宝藏。大山的宝藏就是连绵不断的大山和大山上的取之不竭的树木。大山里少地更少田。每一块土地都需要花费他们无尽的汗水去开垦去守护去播种。但是,换来的并不都是收成。除了收成,还有失望,怨恨和抗争……
   在徽州的大地上,歙县的街源十分有名。街源不是一个村庄的名字,而是一条源的名字。从歙县的街口镇一直往西,通向长陔乡,绵延数十公里。这里住着十万村民,都叫街源人。在这里,即使是黄芽小儿也能诵上几句描绘家乡的民谚:“街口进街源,只见青山不见田; 处处有佳境,神仙凡怪踏访前。”“脚踏一盆火,手捧苞芦馃,除了皇帝就是我。”没有田,就种不了水稻,也就没有米吃。大山只能种玉米、山芋。街源人的主食只能是苞芦馃、山芋干了。后来在一些驴友的文字里看到一些这样的文字:“从这些民谚中,可以看出,这里的人们喜欢吃苞芦馃,苞芦糊,并且玉米能耐饥,又是一种营养价值高微量元素多的半粗食粮,想必这里的人们生活得还是很惬意的。”这是一个以一已之想象得出的全然不符合当时情况的结论。我无意去责怪他们,因为他们没有一日三餐都进食玉米、山芋,也不知道现在城市小摊的苞芦馃不但油多,而且包了馅,味道特别香美,是与当时大山里什么都没有的纯玉米粉制成的“瞎馃”有着天壤之别,并且这种少米的景况一直持续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才得以全面改善的事实。浪漫而美丽的民谚中涵集的艰辛血泪,不去细细体味,岂能全然了解?只是这些都是题外话了。
   艰难的生活,并没有摧毁人们对美好的向往。在他们表现出浪漫主义豪爽性格的同时,以一个血肉之躯向生活作着抗争。这样的结果,自然会在青山上多添几处被洪涛吞噬的年青的坟茔,但更多的是让大家看到了希望,一种抗争之后出现的曙光。上世纪八十年代,在一条条通往深山的公路建成后,这一延席了百年千年之久的放排职业才真正划上了句号。
   不久前,安徽电视台来到休宁县三江源头做过一次节目,重演曾经的放排岁月。在主持人饱含深情的演绎中,我看到的只是一个类似的形式而已。没有惊涛,没有惜别,没有生死,就无法重现排工的真正人生。唯一感到欣慰的是,现在的人们还在以自己的方式纪念着这个并不久远的历史,或者场景。
   
3.歙砚
   
    一个古城与一块石头有关。石头叫做歙砚。就是今天,我尚不清晰,是石头成就了古城,还是古城成就了石头。它们相伴相依着走过了1200多年……
                                                ——题记
   先经钢钎凿打出一个长长的口径三四厘米的炮眼,装上炸药,牵上导索,一根火柴点燃了,哧哧地发着声响。完成最后的沉寂之后,一声沉闷的巨响,山体微微颤动一下,石沫扬起尘烟,一切又归于沉寂。拣石工开始了手工操作。依旧叮叮当当,依旧抡起重锤在一块块刚刚脱离山体的石头上敲打。只是人不走近,很难发现这样的劳作场面。大山的深度和厚度,包容了这一切。似乎,这样的敲击更适合在秘密中进行。
   发生在砚石采集场的故事,远远不是我一个人坐在电脑前,凭借不多的经历和经历带来的想象能够完成的。当然,当一块块石头变得不再庞大和沉重的时候,便会顺着连接山脚粗加工作坊的索道一路滑溜下来。这里有机械,切石机、打磨砂盘,依着一块石头应当具备的天然造型,人为地去了棱角,切成更薄的石片,一辆小货拉了,运抵古城3000多家砚雕作坊。作坊的工艺师们,拿起一块石头,翻来复去地掂量,一枝毛笔沾些墨汁,勾勒出一副山水画作,拟或一个人物造型来。再经数十把精制的小铲刀轮翻地挖、剃、磨、切、搓、润,最后定型,一方砚石也就离诞生不远了。
   歙砚的产生是和钎凿斧劈分不开的。一方精美的砚石所走过的每一步都不能有丝毫的错误。而人是容易犯错误的。不犯错误的是心底对美的审视和把握能力。也就是说,我们看到的每一方砚石,它有可能不止这么美。也可以说,一块粗糙的石头在工艺师精确的打磨下,焕发了新的生命。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一方砚石又何尝不是如此。
   歙县是祖国大地上年份久远却保存完好的四大古城之一。始皇帝统一六国的时候,就有了歙县。当时的歙县包括现在的休宁、屯溪、太平等地。就是现在闻名遐迩的黄山,也在歙县的县域范围之内。一个历史悠久、文风昌盛的古城,必定会对文化的传播承担起属于自己的责任。歙砚的产生怕是这种责任的一部分吧。翻开一本厚厚的《歙县志》,可以找到这种传承。
   歙砚起源于唐代,距今已有1200多年的历史。宋代唐积《歙州砚谱》记载: “婺源砚。在唐开元中,猎人叶氏逐兽长城里,见叠石如城垒状,莹洁可爱,因携以归,刊粗成砚,温润大过端溪。后数世,叶氏诸孙持以与令,令爱之,访得匠手斵为砚,由是山下始传。至南唐,元宗精意翰墨,歙守又献砚,并荐砚工李少微,围主嘉之,擢为砚官,令石工周全师之,尔后匠者增益颇多。”
   这段话大抵可以译成:“歙砚起于婺源的龙尾砚石。在唐开元年间(713-742),有一个姓叶的猎人为追猎物来到一个叫长城里的地方,看到这里的石头层层相叠、如城墙状,莹润可爱。 就拿了回来,稍做打磨,温润无比。后来,叶姓后人把这石头献给了县太爷,县太爷特别喜欢,就找了匠人制成了一方砚石,从此后,多人仿效,歙砚在当地流传开来。到了南唐,皇帝老儿翰墨情浓,歙太守就开始投其所好,向上献砚,得到主子的褒奖后,又提任一个叫李少微的砚工当了砚官,所有的石匠全部拜他为师,学习制砚技巧,此后,歙县的制砚匠人水平得到了大副度提升。”
   婺源在整个歙砚的产生和发展中起到的作用不言而喻。那是怎样的一方砚坑呀!每天又要往外采代多少石料呢?想起来都不会是一个很小的数目。一支歙砚雕刻大军,一间小小窄窄的街巷里,从清晨到傍晚,无时无刻不在制造着能够给他们带来丰厚利润的砚台,时间跨度竟有千年之长。一块块朴拙的石头经过他们的手,变成了一座古城的代言人,散步在世界的个个角落,发扬着徽文化的博大精深。山有尽而人无穷,愚公移山,究竟山空。到现在,婺源砚石坑已经走到了枯竭的边缘。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而无穷的生力军还在不断的壮大之中。如何破解僧多粥少的局面,成了一个让古城人绞尽脑汁去思想的难题。于是,新的砚坑出炉了。歙县大谷运——一个在地理位置上与婺源龙尾砚石坑血肉相连的山脊——发现了一个大砚坑。其石质地滑润、乌黑。手触之,如少女肌肤。地质学者冠之以“乌玉”确不为过。这一大好消息经当地的媒体报导后,曾在一个古城产生了不小的影响。现已过花甲之年的砚雕大师方见尘,端详石料片刻后,立即挥笔构图,喜形于色。歙砚找到了新的发展方向。
   想到了一个故事。一个有关歙砚的故事。具体的年代和主人公的名字记不太清楚了。但这不妨碍故事的完整性。大意是,一位砚工爱上了砚雕师的女儿。提亲的时候,砚雕师一言不发,指着一块刚刚采下山的砚石,丢下一铲,走进了内房。砚工知道,这是未来的泰山在考量自己的手艺。便决定好好显显身手,早日抱得美人归。可一细看砚石,他就傻了眼。其石不但不平整,还形同楔形,若按一般操作之法,当是废石一块,根本成不了一方砚台。砚工一屁股坐地上,一坐就是好半天,茶饭不思,一脸愁容。砚雕师的女儿见了,便宽慰道,物本朴拙,非汝之功可补。只须按物而为,循形而定,可矣。砚工大悟,立即手持铲凿动作起来。三日后,一方砚石摆在了砚雕师的眼前。应该说,这是一方极朴素的砚台,砚工只在宽绰处凿了半个眼,像一个尚未挣脱群山遮掩的太阳,用以研墨。其他部位,依照石料模样,粗粗勾画出了群山模样。一件绝世佳作,不是用手去雕琢的,用的是心,是灵感。砚雕师捋须大笑。他的乘龙快婿很快成了那个时代砚雕界执牛耳之人。
   可惜的是,故事可以留传,那方故事中的砚石却不知去了何方。
   歙砚是不缺少震憾的,只要你轻轻走进它的内心就能感受得到。我曾在一家歙砚收藏馆里见过一方嘉靖年间的歙砚。说是歙砚倒不如说成一块石头更为准确。因为,这块长方形石头没有经历砚工的任何雕琢,古朴得让人不知道如何去评说什么,如果没有附着在上面的文字记载的话。砚石上书:“赠龙江砚遂铭之曰:婺山之精,练水之英,是磨是琢,厮巧乃成;不扣尔声,不规尔形,惟方惟默,载清载宁;投赠君子,左右文明。嘉靖乙已朔埜子识。”
   激起我心中荡漾的是“不扣尔声,不规尔形”这8个字。一切顺其自然,一切按造物主的原貌不加修饰。
   很难相信,450多年前的一方砚石能够带给我如此久长的震憾。可它却真正做到了。让我震憾的不是石头本身,而是古人附着在石头上的一种境界。

4.徽墨
   
    李煜这些日子来,夜不能寐。公元975年丢了江山的打击,任谁都不能在很短的时间里恢复。身处汴京囚室,却一刻也没有停止过创作。这几天他却怎么也提不起精神来。本想做词,提了好几回笔,又作罢了。砚台里的墨汁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它们也想不朽。它们知道,眼前这个40岁左右的中年人,可能由于自己的性情温良当不了一个好皇帝,可一定是个好书家,好词人,好画师。
  李煜在想念一样东西了。那样东西就是徽墨。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李煜在努力地回忆着。李廷珪有多少日子没有来了?这么长的时间,徽墨早已用光了。他什么时候能来呢?李煜辗转着派出了信使。信使很快将李后主的意思传达给了李廷珪。这可让一代徽墨宗师犯了难。
  要知道,公元974年12月,金陵攻陷后,李煜一下子就成了降王。要是这时候给李煜献墨,那可是要犯杀身大祸的,弄不好还要牵涉九族的亲朋好友。信使一直在等待着复命。故主之命,违之则不忠。不违,能逃当朝峻法。该怎么办呢?一天,两天,三天……这时,墨坊对面飘来的阵阵芝麻香味给李廷珪送来了点子。信使带着李廷珪献给后主的徽墨复命去了。久候不至的李煜一见到信使的面,当即命道:研墨。可惜这“墨”不能研。一打开竟是状若徽墨的糕点——徽墨酥。至此,李煜明白了李廷珪的苦心。自己尽了忠,也缓解了李煜的徽墨情结。
  三年后的公元978年,因了一首《虞美人》,李煜被宋太宗赐死。徽墨和与徽墨有关的徽墨酥攀上了一个南唐后主,都因了李煜的才名,而名噪一时,名传千秋,一直传到了今天。
  历史记载着徽墨的发展史,也记载了南唐后主在徽墨发展上的推动作用。唐末,一个姓奚名超的墨工来到歙州,见歙地多松,新安江水质又好,遂留此重操旧业。其子廷珪,虚心求教、潜心揣摩当地墨工技艺,改进了捣烟、和胶之法,所造之墨被人誉为“拈来轻、嗅来馨、磨来清”,“丰肌腻理、光泽如漆”,并受到了李煜的赏识,召奚廷珪为墨务官,赐“国姓”,因此奚廷珪又称李廷珪。从此李墨名满天下,有“黄金易得,李墨难求”之说。李廷珪也被后人奉为古今墨家之宗师。
  宋代统治者重视文治,全国各地书院林立,科举考试制度进一步得到完善,印刷术突飞猛进,出现了一个文化高潮。尤其是宋室南渡后,徽州的制墨业获得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遇:达官显贵、名门旺族聚集江南,首先推动了经济的发展;文人墨客的南下,又促成了文化教育的发展;每年临安的科举考试更直接拓展了徽墨的市场。这时的徽州地区,制墨业已步入“家传户习”的繁荣普及阶段,仅官府每年就要向朝廷进贡“大龙凤墨千斤”,而要满足文人墨客、莘莘学子的用墨则要逾万。到了宣和三年(1121)改歙州为徽州时,“徽墨”之名便正式诞生并迅速风靡南宋都城临安,“徽墨”也成了墨的代名词,代代相传,延续至今。
  历史已经远去。徽墨留给现代人记忆是一个叫“胡开文”的人。因为这个名字,我们还可以在一条不经意的徽州古巷里游走时跃入眼球。歙县南门与歙县中学相连的一条小街巷就有一个专门制墨的工厂——歙县老胡开文墨厂。现在,工厂内还有百十号工人,每天在与一块块墨泥打交道,他们选择了与一个品牌在一起坚守。歙县还有一些能工巧匠从墨厂出来后,又开了自己的工厂,闯下了自己的名号。现代制墨大师项德胜的徽墨作品《七弦琴》获得中国国际徽商大会徽墨作品获得金奖,同时被中国工艺美术馆永久收藏,其弟项胜利成了立体人物墨模雕刻第一人。
   一块墨的制作要经过捶打、上模、定型、削搓、描金等多道工序。任何一种机械化流水线作业,都是十分磨人的。而徽墨这种“师传徒”单个教授的方式,也让一种技艺的传承变得不再稳定。再加上更为便捷的书写工具的产生,电脑时代的到来,徽墨作为文房四宝中的一员,变得可有可无起来。于是,一种适应市场需要的观赏墨产生了。《黄山十八景》、《清明上河图》、《岁寒三友》、《百佛图》等制作精美、流光溢彩的收藏墨应运而生。徽墨的功能不在只是研磨书写,带给收藏者更多的是一种历练、品味和修养。

5.盆景           
   
    许是受了龚自珍《病梅馆记》的影响,我对待盆景的态度,一直有些“恶劣”。好好的枝条,旺盛的生气,深埋土层的根系,在一钵盆景的制造中,都会受到剪斧锯刀的戕害,变得曲曲弯弯造型奇特的样子,且型愈奇价愈高,以致人人趋之若鹜,争相效仿。年纪稍长,认识有了改变,方从龚文中领悟到当时的统治者一味捆住众人手脚,按照一种腐朽模式执政治国,龚借病梅以讽之。在这里,这些养眼的梅桩成了受迫害的志士,已经不再是盆景本身了。试想一下,若是它们没有被附着这样一种特定的政治外衣,只是作为盆景,那一定也会让龚先生心生爱怜的。  
    徽州山多奇桩名木亦多,恰巧为盆景的发展奠定了原材料的基础。从歙县到屯溪的215省道上,大的盆景基地就有数家,是个很好的见证。  
    说到盆景,不得不说一个叫洪岭的村落。洪岭村地属歙县雄村乡新安江边上。说在江边,倒不如说处于一个四面环山的小盆地里更恰当些。车子由雄村沿江东下十余里,向右爬坡盘旋上顶再绕弯而下,便是洪岭。这是个隐秘的所在。高耸入云的山脉为这种隐秘填写了注脚。任你多少想象,也绝难猜测出来这里竟然会有一个村庄。前几年,山路没有通车的时候,人们进山出山就得沿着尺许陡峭山道徒步三五小时。自然还得当地村民做向导,辨识纤陌纵横的岔口,否则绝难抵达。  这几年洪岭的名头特别响,靠的全是盆景。当然人们听的更多的是洪岭的另一个名字:卖花渔村。全村人都姓洪,村庄四面为岭,故名洪岭;站在高处俯瞰整个村子像一条在大海中游走的鱼,又经卖花(盆景)为业,故名卖花渔村。  
    那么,诺大一个徽州,何以独独这里的村民家家“病梅”为业“鬻梅”为生呢?说起来,万事万物其产生必定有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洪岭自然也不例外。村支书洪定勇就是村里的制桩(村人对伺弄盆景的别称)高手兼经纪人。在他的口中,可以了解到洪岭的曾经。  
    唐代的时候,洪家先人就是皇宫里的花匠,天天伺候着紫禁城里的花草虫鱼,练得一手“欹之疏之曲之”的盆景制作本事。本来说,一个与花草打交道的人是不会与达官贵人有交往的。可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只要你到了一定的能力吸引别人另眼相看的时候,恰巧也是一种灾祸降临的时候。  
    还是让我们来设想一下吧。这种设想建立在洪氏后人无法复原故事本真的时候。一个官职显赫的权贵看中一钵皇宫的盆景,欲得之而后快,于是托人传了洪家先人,施以小惠。此时洪家先人一身颤栗,不知所以。给,就得私自把皇宫之物施于外室,一经暴露,自然难免一死;不给,势必得罪权贵,随便让人揪了小辫一样小命不保,唯一的办法只能选择逃离。洪家先人虚以委蛇,稳住权贵,却在一个出宫办差的时候寻了机会举家潜逃。  
    为了防止权贵报复,这个深藏在大山腹地的山谷成了先人的首选。先人把它取名叫洪岭村,后来又改成了卖花渔村。  在一边耕作以求自饱的农耕时代,洪氏先人不时地显露一两手技艺,这让他们的后人称羡不已。先人也觉得一身所学不能失传,于是传授和制造盆景技艺成了一个村子的业余爱好和精神生活。这一传,历史愈千年。在盆景远没有成为一种产业能够养活一个村人的时候,洪岭人当作一种自娱自乐的消遣;而当盆景能够挣来一份家业和赢取荣光的时候,村人更是如鱼得水,一展祖传绝技。这从漫山遍野培植的桩苗上可以看到,从不足千人的村落竟然有着十几位省级盆景技艺大师的头衔上可以看到。这些大师里面,有古稀年纪的老人,也有弱冠之年的年青人。有了年青人的加盟,洪岭的盆景产业就不会后继无人;有了年青思想的加盟,这里的盆景买卖更是通过互联网走向了全国。要不然,一年数百万上千万的买卖不是那么好成的,“徽派盆景第一村”的名头不是那么好挣的。  
     洪岭的盆景中梅桩占了一个重要比例,但却不是全部。罗汉松、三角枫,刺槐,以及许多叫不出名来的奇异花草、老桩老藤……只要能够入景,或稍微存在一点入景的特质,洪岭的大师们就能通过一双手一把剪子和漫长的时光来打造。  
    一根桩苗入土,到取出制作盆景,少则十多年,多则五六十年。因此盆景制作的链条上,就有着“爷爷栽苗,孙子制桩”的说法。一代一代,代代相袭,只要断了其中一个环节,盆景,这一浓缩了天地精华大不盈尺的精灵,就会在一个清晨和黄昏断裂开来。  
    一个芳香四溢的春天,我来到了这一埋藏在深山千年之久的隐秘村落。走在古朴幽静村道上,扑入眼帘的秀山、丽水,被一钵钵盆景错落有致地点缀渲染,如读一首首无字诗,凝望一幅幅立体画,步移景异,景随人迁,那种大自然与人工构筑出来的美丽,让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心身愉悦,沉思遐想。  当我们都完全融进了眼前的山山水水之中,古朴典雅的村落之中,开着粉的红的绿的紫的繁花之中的那一刻,你已不再是你,我也不在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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