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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窗外的1995年

2020-09-17抒情散文刘柠柠
这是一个两县交接处的小镇。镇,隔在乡村和城市之间,有些暧昧的意味。县城离这里太远,天气晴好,路况尚好,班车从县城到达这里差不多要一个小时。狭窄的乡村公路一路颠簸,路过一座座山,一块块庄稼地,注定这个小镇只能向乡村靠拢,没有乡村之名却有乡村之
这是一个两县交接处的小镇。

镇,隔在乡村和城市之间,有些暧昧的意味。县城离这里太远,天气晴好,路况尚好,班车从县城到达这里差不多要一个小时。狭窄的乡村公路一路颠簸,路过一座座山,一块块庄稼地,注定这个小镇只能向乡村靠拢,没有乡村之名却有乡村之实。小镇上有一条平坦的水泥路,东头是一片起伏温和的丘陵,朝西边走上不到十分钟,上一道坡,又一大片丘陵和稻田呈现在眼前。这样的小镇,说白了就是乡村的点缀。

我上班的学校在小镇最东头。打开宿舍后窗,是一幅写意的水墨田园。一大片稻田,远处几户农家房舍,背靠着一个个小山包。江南的山野,一年四季绿得模棱两可,难以分清季节的真相。每天早晚,一缕缕炊烟,模模糊糊淡淡的灰白,犹如山的鼻息。我跟着老同事去过其中一家,忙碌的男主人忙着给我们驱赶太过热情的狗,女主人在厨房张罗晚饭。屋前三三两两桃树梨树杏树,叶片已经敏感地嗅到了秋天的气息,和几十里外的我的老家并没有什么区别,而我竟然有一种身在异乡的感觉。每一棵树都能让我想起老家的很多棵树木,每一声鸡鸭啼鸣,都会让我想起每日里在老家和父亲母亲作伴的牲畜的样子。

老家在同一个县辖下的另一个乡镇,和小镇之间,只不过隔了几座山。我如果说怀里掖着“乡愁”,太过矫情,但我却实实在在想念那个远处的村庄,经常想起“离乡背井”这个词语。每个周末我都在这几座山之间穿行一个来回,每一个经过的地点,我都可以清晰地叫出它们的名字,虽然这些地名在地图上找不全。我在很短的时间之内觉察到小镇与老家的各种细微区别。比如方言的发音。小镇的人习惯将“八”字的读音重读强调后再上扬,还会把“飞机”念成“灰机”。之间同事聊天时,我坚决只说“飞机”而不说“灰机”。记得学生时代,我迅速学会普通话,让人辨不出我来自哪里。我对自己现有的倔强感到不可思议。幼稚?亦或是想让自己和他人清楚地记住我来自小镇之外的某个地方?

窗外那一片稻田和我的宿舍中间隔着一条水沟。它源自小镇西边一座水库,蜿蜒而来,路过小镇几户人家的窗外,我的宿舍和我上班的学校,也是它的过客。水沟宽处一丈有余,窄处只有一米多。宿舍临水而建,后墙脚爬满了水草的藤蔓。这样的设计可以省略一段围墙,对并不富裕的学校来说,这是一种诗意的节约。我常常把它想象成一条河,哪怕是条小河,临河而居,黛瓦白墙,仿佛可以和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两岸攀上亲戚,蹭出些许风雅。可惜彼岸没有衣袂飘飘的伊人,只有田地的主人在躬身劳作。“河”水涟漪不断,潺潺有声,却不清亮。上游镇上人家的生活废水,大多倾倒在水中。暗灰色的水养肥了两岸的水草。一种俗名叫“革命草”的植物,肥胖的茎秆上,每一片叶子都无比肥硕,绿得发亮,从水底一直绿到岸上,甚至侵占了水稻的地盘。稻田的主人一次次把它们从稻田里揪出来,扔到哪里,它们就在哪里昂起头来,炫耀似的让绿色四处蔓延。

不够清澈的水里藏匿了很多鱼。晴好的傍晚,太阳远远地斜挂在山的另一边,疲惫慵懒之态一露无遗。几位老者坐在水边钓鱼。颜色鲜艳的塑料小凳,简陋的自制钓竿,脚边还有一个小桶,装战利品。下班后,吃晚饭前,我从窗内注视他们。奇怪的是,每一个垂钓者都是老年人,头发和胡须稀疏花白,从未见年轻力壮者。后来我想,这里并不是一个上好的钓场,水面窄小,渔具店里漂亮好使的钓竿在这里无法施展身手。鱼也不见得肥大,年轻人不愿意来,在情理之中。先来的,在岸上走走看看,选一个最佳位置,把碍事的杂草扯了,摆好凳,放好小桶。我在教室里带着学生朗读:“蓬头稚子学垂纶,侧坐莓苔草映身。”脑海里学垂钓的蓬头稚子不知不觉换成了皓首老者。他坐下来,穿好鱼饵——估计是蚯蚓之类吧,我的父亲就是这样钓鱼的。鱼钩入水,点上一支烟,不慌不忙,悠然自得,宛如无声电影。这情景还可以套用一句现在的网络流行语:“爷钓的不是鱼,是心情。”钓鱼的人,不仅是为了水里的鱼。有时再来一个人,打招呼,走近了观看前者身边的小桶,查看战况,互相敬烟。我猜他们应该是认识的。就算是陌生人,香烟是男人们拉近距离的有利工具。他重复前一个人的动作,直到又一支烟在指间点燃,两个人远远地说着不咸不淡的话。鱼离开水面时总忘不了挣扎,摇摇摆摆,鱼肚上一抹耀眼的白。鱼儿不大,钓鱼的时间也不长,远处的炊烟升起,学校食堂里饭菜飘香时,夜色慢慢浸润树木和房屋,他们也背着钓竿提着小桶板凳回家了。

晚饭后,我的活动范围主要在宿舍。夜,是窗户玻璃过滤后的影像。没有星星和月亮的夜晚是一团浓得化不开的墨,黏黏糊糊。远处房子的灯光像使劲眨巴的眼睛,想在粘稠的黑夜里占据一席之地,终究还是早早熄了,顺从夜的意愿。山里人不喜欢夜生活,向往夜生活的年轻人们去大城市打工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仍然是山村人生活的主旋律。机敏的狗们,一声吠叫往往会连成一片犬吠,隔了一块块稻田,从窗子钻进我的房间。夜行的鸟几声啁啾,辨不出远近,像凄惶的幽灵,叫人毫毛倒竖。深秋初冬的夜里,我喜欢开窗。撤了淡蓝色的窗纱,不用担心蚊虫造访。夜空深邃,无数颗星星。或圆或缺的月亮,越看越觉得孤独,像一个与亲人走散的孩子,彷徨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人的孤独程度决定了夜晚的长短,宿舍前没有路灯,我视力不佳,不敢夜里独自出门。我知道窗外天空辽阔,但我的胆量岌岌可危。学校有供上课使用的小型录音机,我带进宿舍,找来几盘流行音乐磁带,打发时光。房间窄小,只能靠墙放一张床,床头摆一张办公桌。桌上随意堆放的书籍,笔,纸,还有一盏台灯。橘黄的灯光让人温暖。灯光在黑夜里挖出一个有光亮的狭小空间,时刻昭示着黑暗和光明的区别,黑暗占了优势的夜晚,无处不在。夜风一阵又一阵,从窗外经过,提醒我这里不是一个孤岛。温柔时,宛若婴儿均匀的呼吸。暴戾时,“呼呼、呜呜——”,再来一个“啪——”结尾,好像一位性情不好的画家,一笔赶一笔,越赶越急,越画越不如意,末了气急败坏,扔了画笔,重重地砸在桌上。那是附近谁家的门窗没关好,得到风的警示了。黑暗中似乎有人在催促我,开了灯,检查门窗。坐在床上隔着玻璃看窗外,黑暗已吞噬了一切。

我每周将小镇与老家的夜风对比一次。风声拂过老家山村里遍布山野和屋前屋后的树木,室内热烘烘的木柴火炉,柔软的棉被,益发显出可贵的温暖。小镇的夜晚,呼呼的狂风肆意践踏梦境,将我的睡眠撕扯成碎片。

江南春来早,春雨行踪不定,常常在夜里飘然而至。古诗中的春雨体贴入微,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静悄悄来,不扰人清梦。窗外的小“河”,却从不掩饰春雨来临的欢喜。稻田里满溢的雨水,顺坡淌下,一路跳跃着扑进“河”里。轻则淅淅沥沥,快则哗哗啦啦,混合惊蛰前后半夜的惊雷,一直到夏夜雨后的蛙鸣,一首又一首从不重复的交响乐。

我在学校的生活非常有规律,清早起床,洗漱,打扫,七点之前吃完早餐,去办公室,上课,直到下午四点多放学,送走最后一个学生,我回宿舍。宿舍、教学楼、办公室,三栋平行的建筑物,相互之间距离十来米。新修建的学校,还来不及绿化,只有办公室和教学楼中间几棵高大的香樟和水杉,修房子时舍不得移走,留了下来。傍晚的校园里不再喧闹,只有几位单身同事,还有食堂一位师傅为我们几个做晚饭,平静得像山村里某一户人家。下雨天除了多一把雨伞,什么都不会改变。水泥校道上干净整洁,不用担心有泥水溅湿鞋面和裤脚。这样的生活从周一持续到周五放学后,我也像学生一样收好衣物回家,周日下午乘车来校,又开始重复五天的生活。周末的学校是一座空城。曾经有一次我提前到周日的早上来学校,在空荡荡的校园里遇到几只流浪猫,它们竖起耳朵警惕万分地望着我这个不速之客。那一瞬间我觉得好尴尬,不知该继续往宿舍走还是退出校门。猫们趾高气扬地扬长而去,奔向主校道另一侧的操场。

操场边的围墙上爬满南瓜藤和冬瓜藤,勤劳的食堂师傅顺着围墙开辟了一个条形菜园,流浪的猫们经常在那一带出没。温暖的春夜,一声声猫叫凄厉哀婉,像在荒原上与母亲走失的小孩,哭得撕心裂肺。有一位年轻的同事未谙世事,某天上午突然在办公室询问,夜里是谁家的猫在围墙边哭闹。大家笑而不答。有幽默的年长者说你晚上自己去看吧,他真的去了,然后认真地对我们说,猫不仅嚎叫不休,还打架了。同事们哈哈大笑,告诉他,猫们在瓜园里追逐自己的爱情。年轻人突然面红耳赤,少年的情犊从这一天打开。

五点以后,我在学校的生活是慢节奏的。在食堂吃完晚饭,开窗,迎接窗外混着植物呼吸的新鲜气息。河水日夜不停不知疲倦地从窗下流过,没心没肺。稻田,庄稼,水草,野花,懒洋洋的灌木丛。我总觉得这幅画面中还缺少一棵树,能给常来垂钓者提供一片荫凉。我想看到一棵高大的树,虬枝峥嵘,沧桑中带几分霸气,就像沙漠中虽死犹荣的胡杨,高山峻岭岩石缝里挺立的迎客松。后来,我趴在窗台上向两边搜索,终于在努力把头向右扭转后搜寻到一棵树。那棵树没有照顾我的情绪,摆着乡村里树们常见的姿势,胡乱地把枝杈伸向天空,仿佛想抓住什么,却连秋天里最后的一片落叶也没有抓住,飘进水里淌走了。相距太远,我极力眺望和想象,还是不能确定它的名字,就叫“那棵树”了。

那棵树变绿时,我的窗下又来了想造访我的水草。晚饭后开窗,云翳淡淡,晚霞柔美,流水轻声哗哗,鸟儿忙着回家,红翅膀的蜻蜓旁若无人地舞蹈,草木葱茏得叫人想流泪。野蔷薇花香牵引我的视线,河水两岸草丛中一团团粉红粉白。我真想去办公室用黑色的摇把电话打给谁,说一声:“花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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