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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此身老时心澄明

2020-09-17叙事散文李兴文
凌乱而匆忙的雨声。早上最后一节课总是很难熬的。好不容易终于等到下课的铃声哗然大作!别的老师似乎很理解学生此刻的心情更清楚学生的饥饿,他们那时候很少板着脸孔神圣自尊地缓步走出教室的,而是让在一旁并微笑着示意我们可以先行一步。不用迟疑,我们从桌
  凌乱而匆忙的雨声。
  早上最后一节课总是很难熬的。好不容易终于等到下课的铃声哗然大作!别的老师似乎很理解学生此刻的心情更清楚学生的饥饿,他们那时候很少板着脸孔神圣自尊地缓步走出教室的,而是让在一旁并微笑着示意我们可以先行一步。不用迟疑,我们从桌仓里迅速拿出自己的餐具冲出教室向食堂奔涌而去,那副情状酷似关锁了多时的野牛群终于被释放出栏。辘辘饥肠刻不容缓,各间教室里的人流很快聚集在食堂窗口前面,推推挤挤,吵吵嚷嚷。一些人的大瓷碗不幸被人挤扁了,手中饭碗严重变形的人自然要发出愤怒的抗议和悲戚的哀鸣;还有些人的瓷缸把儿被人挤掉了,规整的圆柱形瓷缸发出响亮的嘲弄声滚出去很远,只拿着瓷缸把儿的人哭笑不得,仿佛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最大嘲弄……设若最后一节课是汉语言文学,那就糟透了,那位可亲可敬的老师油缸倒而不扶的雍容大度和步态极端从容恐怕真的是不会挽狂澜于既倒的——我们就急坏了,一手悄悄挪开凳子,一手按着桌仓里的餐具(其实多是瓷缸、瓷碗而很少有铝制饭盒)准备“冲刺”,直等待那位永不发忙的老师终于迈着方正的步子踱出教室,我们才像参加百米赛跑那样冲出去……
  只可惜,无论说什么那种生活也不会重现了。
  同样听着雨声,在弥蒙的灶烟里紧紧盯着灶膛里通红的灶火,大铁锅里“咕咚、咕咚”的烹煮声是那样的意气昂扬。同样,我的饥饿被烹煮声逗引得几近麻木了,而锅里的饭总是迟迟不熟。后来的感觉就是锅里的烹煮声越加凌乱而匆忙,并且是毫无希望的匆忙——也无法再体验了,灶膛里冒出来的真正的人间烟火于多年以前就销声匿迹了,大概是去了它们很想去的地方,那些地方也应该是我祖父母的灵魂如今栖居的地方……
  此刻的雨声,极像早年间的饥饿,也像大铁锅里毫无怜悯之心的烹煮声。感觉很奇怪的。
  又有人对寒意不去的初夏横加指摘心生怨艾了。没有用。再说,怨天尤人是心性浮躁的表现,也是没有意义的、不应该做的事情。夏天不热亦如春天不暖,一些人虽然一直怨怼不止,但日子还是一天天过来了,他们所诅咒过的那些日子依然雍容大度地排成长队静立在岁月的那边,居然那样从容,居然那样可亲。有时候因为别的事情那些怨天尤人的人他们同样也会爽朗地笑出声来的。看来,天上的事情真的不是人力所能干预的,而人的快乐更可以在反复无常的天气之外求得。比如今天早上,我们依然处在“名曰”的夏天,实际上大家都还谨小慎微地穿着严重保守的春装。
  何时停了,亦如何时下起,都是不为人所知道的,也许惟其如此那才叫不计时日的绵雨吧。天色就那样阴沉着,俨然一个心事重重而怏然不乐的人。谁,什么时候,曾经无所顾虑,曾经快乐无极,这些心念都像雨后的云雾那样沉郁、渺茫而难以让人看透。所谓夏天,仿佛正从岁月的湖上朝着湖底沉下去,而记忆的平面上连一朵浪花甚至连几圈涟漪都不曾有过。
  孩子们又在为他们的节日准备志庆歌舞节目了。看得出,他们所练的歌舞显然不比从前我们练过的歌舞,现在孩子跳起舞来大都有节无力、有姿无容,远不如他们放情顽劣时那样用心用意、全心全意。于是,许多教书的同行们这才感受到了前辈同行们曾经有过的倦意和难以弥补的失望。诸如排练歌舞和最后的演出,为什么那么多事情都是准备给别人看的呢?这应该是许多人都应该有的大忧大虑了。这样时冷时热的人的作为确乎也像夏日的冷雨,何时来,何时去,无人注意,因为人要注意取暖、保暖的,世界上天气的变化确实是季节性的。下不下雨,那只是天空的事情了。
  不过,关于去食堂抢着打饭的壮举所留存的印象,来时容易去时难,半生时间过去了,再想起来,觉得自己还是那样的饥饿难耐。那时候根本不像现在这样,那时候进食是为了如实地慰藉饥饿感觉。太饿了,饿的感觉简直就是自己的性命存于天地之间的唯一真切感觉,而慰藉饥饿的唯一方法确实也只有读书并且是极其认真地读书,否则,那种感觉是会让人忘记自己还是一个人的!
  下雪了。雪又停了。但自己对发生过的这些概然无觉;下雨了,雨也停了,整个过程好像只是在梦里发生过。终于听到开饭铃声响了,就像机器人一样快步走出教室,穿过走廊。突然发现地上全白了,或者地上变得相当的泥泞了,那一刻感到自己已经被一段漫长的时光抛投到遥远的地方。自己的生命曾经以饥饿为基调,以羸弱为底色,而那时肉体和心灵都是那样的饥饿而空乏。限量供给的饭食根本填之不足,必须补之以读书了。
  现在想来,那时候饥饿的感觉差不多让自己跟神灵靠得更近了,觉得自己和跟自己相关的一切都显得瓢忽无定、难辨虚实,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附近等待着想把自己的性命随时拿走。当然要抗争了,因为自己还很年轻或者自己尚属年少,断然不能莫名其妙地离开这个世界的。抗争的方式也只是在消极地忍受之中强行辅之以主动的阅读。若如实在无法继续坚持了,就在星期天壮着胆子去做一天零工,而用工的主家因为我们是违禁务工的在校学生而狠狠地克扣工钱,当然也可以算作对我们的劫持和敲诈。那时候他们的冷酷和贪婪至今让我心有余悸。但终究是能够挣回一块二毛钱的!把工钱拿到手里的那一刻,所有的怨恨与饥饿感觉逃遁得无影无踪,甚至会窃喜!然后,怀着这种窃喜之情,惴惴不安地潜回学校。之后的两三天,就可以不挨饿了。
  不舍的依然是读书。
  在雪天,雪片起初落地有声,后来逐渐变得悄然、寂然,而窗外来光越来越强。那样天寒地坼的天气里,学校根本没有让学生们围炉取暖的条件,只能像尚未蜕变的蛹那样蜷缩在被窝里。读书困倦了,偶尔扫视一下,同室诸君尽在安静的阅读之中。
  在雨天,雨声的聒噪很快使人的听觉变得麻痹不堪而使人的神志进入那种消极到“于无声处”的境地。天气闷热,大宿舍里的鼾声聚集起来如闷雷滚滚。鼾声,那种颇具消极意味的体内鸣响对并无睡意的人有极强的感召力和影响力。当自己猛然醒来的瞬间,竟还记得入睡之前书中的内容和所读的地方。再次证明书本还在自己手上,心稍安,但很快就会发现自己已经无端的浪费了一长串光阴而从内心涌出强烈的负罪感。外面的雨声,已经疲累到无精打采了,俨然一个人饿极了又困极了。
  现在,开始憎恶自己但闻雨声即刻犯困的恶习。如果不考虑身体衰老方面的因素,应该是无饿不冷的日子把自己惯坏了、变得极其懒惰了。人确实是耽于享乐的动物,但人的创造力确乎是从饥饿与困顿中产生的。试想,已经处于挨饿的地步了,下一步将危及性命了,还有什么事情不能做?虚荣和自尊全都像雨中的浮尘一样萎落,只剩下生命的基础需求——不要饿死,要活着,虽然不论做什么都是难以逃离饥饿的围追堵截的——又能做什么呢?谈恋爱的希望更加渺茫,简单易行的事情依然莫过于读书写作了。
  说到恋爱,虽然严重缺乏条件,正在挨饿的人也应该有权力的吧。比梦境都要离奇的事情居然真的发生了——初吻是能够暂时阻断呼吸的,更能让人忘掉饥饿。手心里热汗横流的感觉让人后来联想到早年间在山林中见过的狗熊,它们在树洞里冬眠的时候,望着外面的飘雪舔舐脚掌,那些毛掌就是那样油腻而滋润的!女孩的口里喷出来的是毫无杂味的口气,那真的叫做清新,俨然她的初心那样毫无杂尘,总之是让人感到十分的洁净而心旷神怡的!探访过那么素洁的心灵,“先入为主”的心理影响力太强大了,自此以后的大半辈子都不喜欢女人使用化妆品,觉得那些东西是世间最污浊不堪的东西,它的污浊不堪正好又在于完全掩盖了世间最纯净的清新气息。但后来又听说女人在身上抹香是社交文明的表现,也有人说是有意针对男性荷尔蒙亢奋度的;前者说是人身上确有来历不明的种种浊气,必然要以馥郁芬芳之气息来掩盖了。那么,女人们在塑造自己形象时候的刻意作假就是从使用香水开始的了?后者的说法分明在暗示男女之间的确有畜生之间以气味证明性别以及通过气味来刺激异性的性冲动的类似过程。那么,从这一点上说人是退化了,或者,人对异性身上天然的体味心生厌恶或者感觉迟钝了,无法继续建立信任了,就凭借香料来调动和激活,总之,似乎是今人不如古人——说到古人,我们更加深感遗憾,现在的女性大都不使用天然香料来直接处理自己的身体和衣物了——人身真味之难求由此可见矣!
  所有关于热恋的过场都过去以后,那种饥饿感觉是更加令人恐慌的。
  慰藉饥饿,向往爱情,以及在饥饿中谈情说爱,都过去了,这应该是好事——不然又能怎么样呢?无法补救,如同春天未暖、夏天未热,人又必须像树木那样接受不正常的节令更替。世间万物全是这样被时光之手推送过来的。唯有现在才是值得贴近和用心关照的,因为唯有现在才可以审视和抚摸。
  天阴着,但雨早停了;孩子们像木偶一样排练节庆歌舞。但他们并不是一边挨饿一边排练,也不是一边受冻一边排练。花枝招展的年轻人虽然还在继续过度使用各种新潮的化妆品,但他们在恋爱时毕竟买得起礼物了,这个世界还是应该祝福年轻人们爱情幸福的!自己真的老了,但心灵远比年轻人们的澄明,我坚信。
  至于不厌其烦的雨和雨声,又在哪里呢?天阴了,或者天晴了,起风了,毕竟都是当下的天气状况。既然没有无休止的疲软聒噪了,心情还是应该尽快舒畅起来吧,毕竟,我是我自己的。
  2014-5-17

[ 本帖最后由 李兴文 于 2014-5-28 22:47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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