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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2020-09-17抒情散文李兴文
这里是一直可以种植冬小麦的地方,这里的一切看上去都跟冬小麦相像。现在正处于“谷雨”节气之中,天气应节而动,果然常常有雨,应该算作风调雨顺了,这也是冬小麦的福气。麦苗像孩子们一样迅速生长。鸡肠草也在一个劲地疯长,它们对土地太信任了,遍地孳生,
  这里是一直可以种植冬小麦的地方,这里的一切看上去都跟冬小麦相像。
  现在正处于“谷雨”节气之中,天气应节而动,果然常常有雨,应该算作风调雨顺了,这也是冬小麦的福气。麦苗像孩子们一样迅速生长。鸡肠草也在一个劲地疯长,它们对土地太信任了,遍地孳生,匍地蔓延。苗豆角的卷须同样不失时机地冒头了,等到麦苗长到更高一些的时候,那些苗豆角的蔓子将会顺着挺拔的麦秆儿盘绕着向上攀升。“驴耳朵”草的阔叶已经真如小驴的耳朵那样长了,到处都是,怪好看的。
  泥土早就复苏了,现在松软得就像发好的面团。疏松多孔的黑灰色沙壤土是虫豸们的天堂,与几十年前不一样的是现在的土地的毒性越来越重,土壤里的原著居民越来越少。土壤在衰老,与日日逡巡于田头地脚的老汉们相比而言,土地和老汉都属于老态龙钟的群体。还在蓬勃生长的,虽然生长在中毒的土地上,但它们的精神面貌当前还算过得去。与土地同时衰老的人心里常想,这么一大片土地是功绩卓著的,它曾养育了一代又一代数不清的虫豸,养育了遍地孳生的鸡肠草和苗豆角,养育了“驴耳朵”草,当然,土地主要养育了冬小麦,土地上的冬小麦又养育了一代又一代人。土地同样养育了老汉们的孩子,虽然孩子们后来大都离开村子、离开土地远走高飞了,但是,老人们却感到无比的骄傲与快慰。在最艰难的日子里,自己的孩子没有饿死一个、没有病死一个,除了要对老天感恩戴德之外,也要对土地心怀感恩之情了。老汉们坚决相信,唯有土地才是世间最可靠的东西。所以,老汉们依然深爱着那么一大片黑灰色的沙壤土,但有闲暇,他们一定要到土地上去走走。
  老汉觉得他和老伴儿的孤独不能完全怪罪于命,非但不能怪命,还应该真心感谢命运对他们做了如此合理的安排,他们应该感到庆幸。看看村子里,至今还留在村子里抚弄土地的人又有多少出息,他们一个个年纪并不算大,但都可以尊称为老了。很明显,他们面容的衰老程度和土地的衰老程度保持了高度的同步,他们没有一个人愿意说出文绉绉的话来,相反,他们觉得自己的谈吐越地道越好、越朴拙才越像抚弄土地种庄稼的。他们更愿意相信自己太像庄稼地里的那些“老苗”了,那些不幸的东西,未曾长高、长壮就提前衰老了,结出来的穗头自然是渺小而晦暗的,没有多大指望了。
  曾经从村子里穿过的那条国道一直都是歪歪扭扭、时宽时窄的,活像被人反复抽打之后多处肿胀的一条蛇。几年前,国道改道了,从村子外面的河边绕过,标准的柏油路,很光洁很平整的,两边的黄线和中间的白线简直让国道显得跟铁轨一样!村里、路边或巷子两边房子的墙壁都画上了花花绿绿的壁画,所有临街或靠近公路的墙垣全被要求修整成仿古式的,而壁画的内容,据说都是跟幸福有关的,真是太幸福了,享受壁画,那曾经是古代帝王们才能享有的哀荣。不过,无论壁画有多么美丽都改变不了乡野直接关联土地所致的鄙陋与粗俗,更不能改变那里的总体命运。猪圈是改不了的,粗糙简单的厕所是变不了的,无处不有的牲畜粪便的臭气是无法彻底清除的,庄稼秸秆儿沤朽之后的浓厚浊气是赶不走的。至于老屋,一院又一院全都破败了,乡邻们从先人那里继承下来的大咧咧的多吃多占习气、以及对任何资源的浪费都无关痛痒的恶习是很难改掉的。老屋破败就破败了,另择新址重建,反正农村里最不缺乏的就是土地。古老的院落没有人愿意去住。因而,在新农村的身后,旧农村的模样依旧完好地保留着,现在可作博物馆,若干年之后可成为活化石。盖新房子是跟风、赶趟儿的事情,多生多养被限制了,有钱了那就多修房子。不用说,古老的村落基本上死去了,只是尚未掩埋,像僰人悬棺那样停放在绵绵岁月里。
  田地里的麦子,如今不再连成片了,东一片、西一块的,和油菜地、果树园、菜园、苗圃以及闲置的土地混杂在一起,太像古时候穷人家孩子穿的“百家衣”了。有时候,怪模怪样的田园又极像被人剃成了“锅铲头”。偌大的沙壤土田园上,为了更新意义上的生存,各家各户早就开始自作主张了,有人种花,有人栽树,有人建鸡场,有人挖鱼池,有些,好像真的不知道该干什么了,干脆就让土地闲下来。后人们,依然改不了先祖们遗留下来的种种脾性与习气,有人总想投机取巧,有人总想损人利己,有人还在东奔西跑,有人还在游手好闲,有人还在推天度日,有人还在小偷小摸。抱孩子的女人们,一到夏天总会力不从心地露出大半个萎靡不振的奶子,仿佛因为跟土地结下不解之缘,多年以前就豁出去了什么都无所谓了。年轻时候还算俊俏的媳妇儿,天长日久,大都会有水桶一样的腰身和椿树桩一样的腿和胳膊,也会有装得半满的麻袋一样的屁股。农闲的时候,逢年过节的时候,女人们也会穿金戴银,也会换上新式的衣裳,但无论怎么看都没有城里女人们引人注目的韵致。
  老汉的心里常常暗自打冷战,打完之后又会蹑手蹑脚给自己寻找一些尽快温暖起来的理由:自己和老伴儿的孤单是很有价值的,因为他们自家的孩子毕竟从这个村子、从这片土地上离开了,他们现在确实生活得很不错,他们已经跟留在村里的其他人不一样了,很有些城里人的样子了,总算不再靠抚弄土地过活了,总算不再忍受“额头上起汗,手心里起皮”的痛处了,不再顶着火黄一样的太阳割麦、插秧了,不再没完没了地磨脊背了,总而言之,不再过那种艰难的日子了。儿孙们的身材个个都很端庄高挑,站在人面前有模有样、端肢端杆的,这是天大的好事啊。可是,赵家的那个老汉,怎能抱怨儿子、媳妇儿、孙子生活在遥远的城市里而越来越陌生了呢?他太愚古了!
  这是能够种植冬小麦的地方。现在,麦苗在一个劲地拔节,再过一些日子,苗豆角的卷须就要依附到高高的麦秆上去了。苗豆角,那些有筋无骨的东西总要千方百计爬上麦苗的肩膀。阴历四、五月间,苗豆角的头脸就会扬得比麦穗还要高,会开出紫色的花,花朵很鲜亮。等到它们的豆角真正长到饱满、成熟的时候,麦子也快熟了,那些日子里太阳将会不眨眼地晒着,然后,麦穗很快发黄,田野里到处会飘起麦香。那时候,匍地生长的鸡肠草就枯败了,“驴耳朵”草坚挺的茎上面穗状花絮全都杨花土吐絮了,而叶子,长得更像老驴的耳朵了。
  就是这样的土地,如今不再养人了,不是土地开始偷懒,而是人口越来越少主要劳力越来越少。土地,如今开始遭受被人冷落的窘境。年轻的,以及还算年轻的,都到外面挣钱去了,他们一年当中都会抽空回来,也会到地里去看看,但怎么看都有些装模作样的。村里,陌生的面孔越来越多,有一段时间消失不见了,再过一段时间,那些生面孔又出现了,神情都是不冷不热的。村子里太安静了,静得让人心里发虚,让人害怕。
  老汉们,他们和村子、和土地曾经共同拥有一个繁华的时代,如今繁华不再,他们就像经冬复历春的虫豸,太阳出来的日子里,凭着对温暖的敏感,他们在温暖的墙根儿不期而遇,他们的眼底和天空一样空旷,他们的面容和村庄一样苍老。他们在相聚中依靠记忆共享过去的繁华时光,也共度当下的消闲时光。他们以干瘪的言笑相互证明彼此还在活着,他们怀揣着的“老人机”像檐下的燕子和树上的麻雀那样不时发出鸣叫,有些来电来路遥远,是千里之外的孩子们打来的,在向他们表示关切和问候,而有些,是老伴儿在叫吃饭了。
  多么肥沃的沙壤土,多么广阔的田园,多么密集、多么蓬勃的杂树,所么亲切有多么陌生的村落,多么温暖的阳光,多么美好的春末,多么可亲可敬的乡邻,多么宝贵的同龄人,虽然老了,并且都很老了!他们那么无冤无仇地相互守候,他们都那么想念远方的孩子,同时又很庆幸自己的孩子终于远走高飞了,并且走得很远,也过得很好,虽然外面的日子也会不免紧张而辛苦。
  2014-4-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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