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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希米:让“死”活下去

2020-09-17叙事散文石上柳
1989年,右腿有点残疾的陈希米正式成了史铁生的结发妻子。那一年她28岁,比坐在轮椅上的史铁生整整小了十岁。我不知道,一个女人要做出嫁给一个大她十岁的残疾人的决定需要鼓起多大的勇气,我也不知道,这种决定的背后有多少来自家庭和社会的压力。这一

  1989年,右腿有点残疾的陈希米正式成了史铁生的结发妻子。那一年她28岁,比坐在轮椅上的史铁生整整小了十岁。我不知道,一个女人要做出嫁给一个大她十岁的残疾人的决定需要鼓起多大的勇气,我也不知道,这种决定的背后有多少来自家庭和社会的压力。这一切,陈希米至始至终没有向人说起过。没有向人说起,或许是因为她觉得世俗的认识与看法根本不值一提,清纯的精神恋爱用不着向肉体凡胎低头。没有向人说起,意味着她不是以同情的眼光而是以朝圣者的心情走向史铁生的;没有向人说起,意味着她在二十年的艰苦生活中,从来就没有怯懦和后悔过。她与史铁生的爱情是那么纯粹,纯粹得不含一丝杂质。假若陈希米要另有所图捞取名利,方式也许有很多。比如写自己如何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照顾铁生的日记,比如写自己怀揣伟大使命拯救一个残疾人的精神史,比如写自己如何在铁生最苦最难时的不离不弃。但是她一样都没有去做。铁生活着时,她很少在公众场合抛头露面;铁生去世后,她也没有对着“长枪短炮”大火一把,而是极其低调极其内敛地遵照铁生生前的嘱托,谢绝一切形式的悼念会。两年后,当她推出著作《让“死”活下去》时,也是只谈“精神”不谈“秘史”。她要呈现给大众的是她的沉思与史铁生似的灵魂对话。
  其实,早在1981年她就喜欢上了史铁生。她喜欢他,当然不是因为他的玉树临风,英俊潇洒,而是因为他的作品。在陈希米看来,真正的“好看”的男人,不是外表英俊而是深刻与幽默。她说:“对男人,不论外表多么英俊的男人,我都害怕他们说出话来,说出让你失望无比的话。而所谓难看的男人,等到他的幽默他的深刻在谈话里表现出来,我就能忘掉甚至喜欢他难看的外表。”史铁生绝对不是一个外表英俊的人物,陈希米喜欢史铁生的,自然是其内在的修养与才华。
  史铁生的小说《爱情的命运》、《午餐半小时》在西北大学《希望》杂志发表时,陈希米正是该刊的编辑。那时的陈希米是西北大学数学系的一名学生,因为很有文学才华而跻身校刊编辑行列。共同的精神追求,使他们很快书信往来惺惺相惜。据钟晶晶《往事与光照》一文的叙述,一段时间的通信后,希米去了北京,专程看望史铁生;回到西安后,她说铁生见到她的第一句话就是:你正是我想象的那个样子。
  几年以后,他们结婚了,“很年轻、很美丽、很温柔、很明朗,气质仿佛滤过的透明的水”一样的陈希米“充当了铁生的眼睛和双腿”。钟晶晶回忆道:“她不仅日夜照料他,还帮助他去了许多去不了的地方,并用自己编辑出版的书、各处买来的书,用自己的讲述,帮铁生撷取了这个世界最新鲜、最本质的信息。是她的爱,支撑着铁生。”
  二十年来,他们一起度过了非同寻常的日子。这二十年来,她没有任何怨言,低调、素朴地陪伴照顾铁生。二十年的肝胆相照,二十年的患难与共,二十年的相互扶携,竟然使她们成了深邃的“连体思想家”。史铁生的《我与地坛》、《务虚笔记》、《病隙碎笔》等众人皆知的作品思想深度与哲理高度自不待言。陈希米的《让“死”活下去》,仅书名就已透出十足的哲理思辨味。
  什么叫“让‘死’活下去”?
  死,在通常意义上讲,指气息断绝躯体僵滞。在陈希米的笔下,“死”显然不是这个意思。她在该书的开篇引用《旧约•诗篇》中的两句话表明了其心声:
  除你以外,在天上,我还有谁呢?
  除你以外,在地上,我也无羡慕。
  在书中她还写了如下语句:
  “我在经历你的死,是真的,可一点都没法理解。它到底是什么?明明你在,我天天和你说话,每时每刻都知道你只是不在,不在身边,不在家,不在街上。”
  “街上几乎没有人,只有凛冽的风。”
  “我现在一个人在外面,是不是也想走出这个世界?这个世界多空旷,冷得让人受不了,不管你做了什么,世界都岿然不动。”“也许,死,就是被烧掉了,烧成了灰。就像桌椅板凳,灰,是确凿的!”
  “死,就是不再生长了,不再有新的念头;新的表情,也不再重复。”
  陈希米以上语段意在表明,自从铁生去世之后,她孤苦无依,心灰意冷。诚如庄子所言:“夫哀莫大于心死,而身灭亦次之。”可以看出,自从铁生去世之后,希米便陷入了无底的深渊与无尽的悲痛之中,精神的密友不在了,她与谁去共话家常讨论哲学?“从此,就将一个人,一个人决定一切,一个人做一切。”这是多么悲伤的倾诉,这又是多么无奈的表达。也许她整天以泪洗面,但她说:“最可怕的不是流泪。不是眼泪,是沮丧,极度的沮丧,那种尖锐的对活着的恐惧。”“那种痛苦,或者是恍惚,那种极度的不适,抓不住,不像笼罩,可能是凝固。你没法掐,也没法撞,不知道在哪里,又到处都在,无时无刻不在。”
  一个人,一个早已习惯了与思想家畅谈哲思与艺术的女人,从此之后要一个人面对冰锅冷灶,一个人独守空房,一个人顾影自怜,这是何等的凄苦与伤悲!“可是我每天都回家,你每天都不在!每一样东西,每一个时辰,每一点每一滴都在说你不在!到处都是你,到处都没有你!你不在。”
  “最深的遗憾,就是不能与你分享。看书看到每一处精彩的段落,就是最孤单的时候,因为没有人分享,因为只想跟你分享,因为跟你分享才能满足,因为只有你才有能力与我分享,因为只有我们一致的认同才能使那些思想进入我们的身体。”
  理解了陈希米的这种悲痛心情,才能理解她所谓的“死”——死,便是灰冷,死即是绝望。
  理解了“死”,又该如何理解“活下去”?
  在《扶轮问路》的后记中,史铁生这样写道:
  娶妻贤且惠,相知并柔情。但得嘎巴死,余憾惟一宗,老妻孤且残,何人慰其终?
  诗中铁生对希米满是挂怀惦念之情,对此希米自然再清楚不过。所以她比谁都清楚,她不能让铁生的“在天之灵”看到自己“死”的状态。她要“生长”,产生“新的念头”,出现“新的表情”,朝铁生期待的方向“让‘死’活下去”——正所谓“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
  希米对铁生爱得如此深挚,那么铁生对希米呢?
  史铁生在《遗物》一诗中,这样写道:“我的留恋/我的灵感、我的语言/我的河流从你的影子里奔涌/我的波涛在你的月光中平静/我的爱人/没有离别却总是重逢/我是你的你也是我的——路程”
  在《希米,希米》一诗中,他这样深情地写道:
  希米,希米
  我怕我是走错了地方
  谁想却碰上了你!
  你看那村庄凋敝
  旷野无人、河流污浊
  城里天天在上演喜剧。
  
希米,希米
  是谁让你来找我的
  谁跟你说我在这里?
  你听那脚步零乱
  呼吸急促、歌喉沙哑
  人都像热锅上的蚂蚁。
  
希米,希米
  见你就像见到家乡
  所有神情我都熟悉。
  看你笑容灿烂
  高山平原、风里雨里
  还是咱家乡的容仪。
  
希米,希米
  你这顺水漂来的孩子
  你这随风传来的欣喜。
  听那天地之极
  大水浑然、灵行其上
  你我就曾在那儿分离。
  
希米,希米
  那回我启程太过匆忙
  独自走进这陌生之乡。
  看这山惊水险
  心也空荒,梦也凄惶
  夜之望眼直到白昼茫茫。
  
希米,希米
  你来了黑夜才听懂期待
  你来了白昼才看破樊篱。
  听那光阴恒久
  在也无终,行也无极
  陌路之魂皆可以爱相期?
  此诗字里行间表露出的全部是缱绻深情,毫无疑问,铁生对希米充满惊喜与挚爱。更为让人惊讶的是,史铁生在去世前,陈希米去旁边病房办理史铁生捐献器官手续,希米刚走,史铁生就“全身挣扎,心电图立刻乱了”,可陈回来一弄,好了,陈再去,史又闹,陈只好把手续拿到病床旁边办,史铁生就“安安静静了”。(《南方人物周刊》2011年第2期报道)
  卡夫卡说,对某种不可摧毁的东西心中没有一种持续的信念,人就无法生存。
  鉴于此,她选择了“写”,以这种方式来强化活着的信念:“写,就是还和他在一起,一起思辨,一起推敲,一起自省,一起满足。我不知道怎么办,我就写,就想象你在场,于是我就知道怎么办了,就知道了你的态度,就有了我的决定。”
  希米选择以这种方式“活下去”,于她而言,是另一种复活,于铁生而言,也算是一种告慰。她终于知道,对一个人最好的怀念方式,就是好好活下去,因为只有她好好活下去,她的史铁生才会“活”下去。
  “一个看见了爱情的人,便走出那一点陈旧的象征或者意象了,在百折不回地张望,尽管天际只飞着一只灰色的蝙蝠,雌雄难定,但心中总听见一首驱除孤独的歌了。终于,这世界上有一缕目光向这个孤独者投来——从他紧闭的房门的缝隙间照耀进来了。”“那目光便是无比圣洁,便以其真诚、坦荡、炽烈打碎了周围的危险。”史铁生如是说。
  史铁生是不幸的,也是幸运的,因为这个世界将陈希米这一缕驱除孤独的目光投向了他。
  2014/6/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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