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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杏与情愫的钩沉

2020-09-17叙事散文敬一兵
银杏与情愫的钩沉敬一兵一生活环境里无法避开阳光、雨水和风拂。于是,一株银杏树就成了它们的知音。北京西山大觉寺无量寿佛殿前的银杏树,可以传递出世外沧桑阅如幻的信息。山东浮来山定林寺大殿前的银杏,可以从阳光雨水和风拂中解读出烟去如盖笼浮丘的意味
       银杏与情愫的钩沉

             敬一兵

  一

  生活环境里无法避开阳光、雨水和风拂。于是,一株银杏树就成了它们的知音。北京西山大觉寺无量寿佛殿前的银杏树,可以传递出世外沧桑阅如幻的信息。山东浮来山定林寺大殿前的银杏,可以从阳光雨水和风拂中解读出烟去如盖笼浮丘的意味。安徽九华山天台正顶的银杏,可以惟妙惟肖勾勒出百岁皤根地,双阴净梵居的轮廓。然而到了四川阆中的古城,凡是落在银杏身上的阳光雨水和风拂,都会转变成温柔仁爱的情愫。许多时候,一次行走就是一次记忆的梳理过程。移步换景的新画面,用线条,轮廓,色调和光泽伸进我的眼睛我的脑袋,就会长出倒钩刺把潜伏在我身上的旧画面拉出来,情形如同时间、雨水、阳光和风把一片银杏树叶由绿到黄涂抹的过程。银杏叶晓得自己的颜色已经由嫰绿变成了金黄色,但它却不晓得,此刻从阆中西街走过的我,正是多年前在七月的雨水中曾经如痴如醉望着银杏树的我。这倒不是银杏树的记忆发生了偏差或者对人冷淡,恰恰是人的记忆偏差、漠视和冷淡,才让人觉得银杏树是冷淡的。难怪过去我一直没有察觉到银杏在阆中,就是专门为守候温柔和仁爱而降生的。

  古旧宅院的瓦檐和青石板的路面铺满了鹅黄色的银杏叶,远处看过去像是铺满了铜钱一样的光斑。风一吹银杏叶就在瓦檐和路面上翻滚,俨如金黄色的水在流淌,温情、阴柔而又静谧。人走在这样的画面里,仿佛走进了爱有来生的诗意境界中,耳边自然也会轰然响起任岁月流过,与你相携伴老,就算我们都到了鹤发苍老时,你仍是我心中最美的人的凄美对白。如果不是我亡命天涯颠沛流离几十年的经历时时刻刻都在煎熬我,我想我对银杏树的诗意遐想丝毫不会随了岁月的流逝而褪去颜色。如今我是一个孤独的旅行者,坎坷跌宕的生活早已把我身上的诗意磨损殆尽,很难被银杏叶金黄色的火焰引燃而烧出自己的激情光亮和热度。何况是在多年后的冬月,是在一个阴霾的午后。虽然没有雨点叩哒哒敲打在银杏叶上,但潮湿的风还是会加重我体内和体外的阴霾,风缠绕在我肌肤上的那些可以挤出水分的线条,还是堪比愁雨羁旅,注定了我这个曾经的校园冒牌诗人会在一个下午就陷入愁上添愁的合围之中,感觉到好像世上所有形单影只的情形都是拿来对付我的刑具。好在我的诗意还没有彻底隐遁,感觉中银杏树还残留着温存,它是可以让阴霾停下来,让寂寞与惆怅消散掉的母性。

  诗意的直觉足够灵性足够美学,甚至也不乏隐喻的纵深和感官触须伸展的空间。因此在诗意中我注视银杏叶的时候,它的形状就会在我的眼睛里演绎出两颗心在相互靠近相互重叠的美韵。然而诗意毕竟不如生活的现实来得实在,终究敌不过生活中五味杂陈的侵扰,而且诗意的特质还局限了生活的真实性和大气,在揭示事物和人性上也愈加显得狭窄与软绵。这样一来,我便看不出一枚银杏叶顶端尚未重叠而露出来的缺口,是隔在我思念中的万水千山,也看不出在这个缺口中存在着梭织般往来的萧瑟与凄楚。我无法把自己的心贴在银杏叶的缺口上,从而用自己的虔诚去会见昔日恋人的真挚。阆中古城中的银杏树不要说在雨中,就是在甚嚣尘上的喧哗中,也不会喧豗澎湃。雨在银杏叶的金黄色中交融,人的眼睛在雨和金黄色构建的萧瑟里穿行,注定会有数不胜数的往事在恍惚。大概只有孤独忧伤的人才会触景生情,愀然伤神,憣然心动吧。古旧宅院的瓦檐和天井还在,但故人已经悄然离去,雨滴枉然敲打,金黄色独自氤氲浸染,不知道它们还能够等到自己的知音再度复出吗?

  二

  如果说阆中湿润的阴柔气息是嘉陵江带来的,那么它的诗意和类似女人冷艳的成分就是银杏给予的。中午时分,天空几乎把整个夏日赤裸裸地送到我的头顶,唯独到了银杏树下,幽凉的树荫才会把太阳又猛又烈的激情转化成柔和的温度去抚慰人的一颗冰凉的心。一棵银杏树的树干就是一首诗,茂密的枝条是跌宕起伏的诗句,而每一枚叶片,自然就成了一首诗的灵性和情愫的闪光点。诗意的存在就是银杏树的存在,它可以让阆中夏日的高温发足西奔,又能让幽凉的阴霾不肯彻底将自己交付到隐遁的状态里。于是,高温所代表的现代精神和阴霾所寓意的古典气质,便得以在银杏周围对峙。维系这种对峙关系的张力和弹性,让我的白日梦迅即从脑袋里滚滚溢出,如厚厚的啤酒泡沫。在我的身边在我的梦里,高温不会走得太远,远远不及我和我的初恋情人已经相隔了一个浩瀚的太平洋那么遥远。阴霾也不可能走到距我太近的地方,至少很难走到像两片相邻的银杏叶这么近的位置上。这种不远不近的位置,总是会让人在真实的地方重现虚幻的场景,在选择了一个正确地方的同时又选择了一个错误的时间,在寻到了一个合适的对象之际又发出了糟糕的表达。

  与我一起在美国学习的她,似舞动着惬意的风儿般飘然而至,美丽的诱惑令我难以抗拒,我们一同来到纽约植物园旁的一家麦当劳餐馆。凄美得让人仿佛被雪白的棉花包裹在温柔之中的《卡萨布兰卡》音乐,行云流水般地缭绕在耳边,又慢慢从窗户里飘逸到窗外金黄色的银杏叶上。我俩的眼光透过高脚酒杯里紫红色的液体碰触在一起,溅出一片感动的涟漪,渐渐融合在彼此闪烁着晶莹的泪花里。虽然我与她柔声说着研究的学术问题,可我们的目光一刻也没有停下相互追逐的步伐,恣意奔流在神秘的时空里,就象拖着长长尾巴的流星,划过异乡的夜晚。我看见她的脸颊上冉冉升起了美丽的红霞,与音乐同样凄美的笑容里,动情的泪珠终于从她眼筐里滑落,仿佛露珠缓缓地流淌在银杏叶上。我被她吸引,就像自己平时经常被科学所吸引那样,一种创造的激情在慢慢涌动。我搀护着她回到了她的寝室,西洋式大堆头插法的红玫瑰,从精巧的银制花篮里流泻出热烈奔放,渲染着放在茶几上金色像框里我坐在显微镜旁绽放的笑容。在我为她檫去脸上的泪痕时,她忘情地扑进我的怀里,动情呢喃道:你会爱我吗,你会在我到了六十四岁时还爱我吗?异国他乡的夜晚格外宁静,孤独感的氛围也格外揪心,听见如此真情的倾述,酸楚的泪水盈满我的眼窝,整个意识被感动得走上了人性回归的道路,我不由自主地将她紧紧拥抱,热烈亲吻。伴随一阵幸福的慌乱,我们彻底赤裸地醉倒在床上,在她如脂肌肤散发出的幽幽气息中,我的手带着米开朗琪罗用了三年时间创作的《哀掉基督》的那种疯狂,在她的身体上流连徜徉……

  相知相爱是一种动力。我们曾经并肩穿过了银杏树下的蹊径,也并肩用内心弹响了科学探索的琴弦,但却没有在弹拨复弹拨的不懈努力中,完成一曲心灵契约的曲调。相知生爱恋,爱恋生思念。如果不是到了阴柔的阆中,如果不是到了诗意和冷艳的银杏树下,我真的很难再从酸楚和苦涩的滋味中拾回昔日的幸福与甜蜜。躺在我掌心上的银杏叶,已经不是曾经夹在书里的,后来又作为信物送给了她的那枚干黄的银杏叶了,但它们叶顶端的缺口是一样的鲜明和深刻。这个缺口与其说是暗暗扣合了我们的分离,不如说成是见证了我们曾经作为爱恋最烈性的助燃剂的叛逆精神。叛逆可以将过去封建道德合围的铜墙铁壁破开一个逃生的口子,可以把在异国他乡燃烧起来的爱情火焰变成熊熊烈火,也可以让多年后在银杏树下的一次回忆变得格外非凡。人的一生中,总是有些声音值得倾听,总是有些事情值得回忆,无论成败与否,其中迸发出来的精神元素莫不熠耀奇彩令人流连。银杏树雌雄异株,只有雌雄树木成双成对长在一起才能结出果实,被人们称之为双银杏。难怪古人对此感叹不已,送上了“风韵雍容未甚都,尊前柑橘可为奴。谁怜流落江湖上,玉骨冰肌未肯枯。谁教并蒂连枝摘,醉后明皇倚太真。居士擘开真有意,要吟风味两家新”的诗句,原来银杏叶的缺口既是象征爱情破符甲而出获得永久荣光的路径,也是一个凄美的记忆永远残留下来的诗意之美。凡事有太好的开篇,往往就难得有太好的结局。即便如此,只要经历过,其中的震撼和刻骨铭心,仍旧远比世间那些唯美的石雕强盛百倍。

  对比躺在我掌心上的银杏叶反映出来的寂静、沉稳和内敛,我越来越觉得自己在诗意中陷得太深了,也被诗意害了,不像银杏叶被阆中的阴柔重重围裹依旧那样超然和恬淡。表面上看我的初恋似乎还是出于爱情的驱使,但把细想想就会看出来,那是因为当事双方都很主观地用爱情色彩去笼罩覆盖事物。越是笼罩就越会幻想,越是幻想就越会去笼罩。以至于在当时和过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很难把自己的身体和冷静的目光从这种互为促进焚山煮海的诗意中拔出来。等我明白了水中的山,是山的投影;山上的水,是雨后的清泉;山水之间,是银杏叶永远的苦恋的时候,我已经走过了我的青年时代而进入了中年时代。

  当我把自己的初恋回忆再度放回到银杏叶中的时候,我才发现银杏叶盛放一个人的回忆是十分妥帖和恰当的。银杏叶的造型是单纯的,年复一年的生长过程是单纯的,就连它的叶脉走向和分布也是单纯的。人的记忆放进去后,就被规定在了单纯的世界里。有朝一日这样的记忆在一个人的脑海复出的时候,已经没有了功利和欲望的成分了,剩下来的完全是银杏捕获到的阳光、水分、清新的空气和踏实的地气。

  三

  如果说院中套园园中藏宅是品味阆中古城的方式,那么金黄色的银杏叶就是阅读一方民俗一方烟火的眼睛。穿过绵延起伏的瓦檐,民情风貌的照壁,暗伏文脉遐思的雕花门窗和折射出远年辰光的石板路看银杏叶,便会看出这些数不胜数在空中摇曳的眼睛里披满了幽深的古典神情,便会察觉到它们传递到我身上来的眼波有雍容华贵或者余荫祈福的精神元素,便会发现这些眼睛存在的地方,都是一个远离了世俗的世界。只有在阆中,我才会越来越相信,由两颗险些就要重叠在一起的心组成的一枚银杏叶片,就是神灵的一只眼睛。眼睛里向我投射过来的目光,俨然浅溪里鱼贯而出的蝌蚪,活灵活现。与这样的目光对视,心里会生出宛然一种耳鬓廝磨的感觉。天知道那一刻不甘平庸的我是如何飘然起来了,天知道我走了多少路拐了多少弯做过了多少人生的选择,才得到与一枚银杏眼睛对视的机缘福祉。
  银杏的眼睛是不是在看我是怎样从昔日生活的角色里,衍变成了如今的模样。它是不是已经透过我的肌肤,看见了岁月风尘掩盖下我的骨骼、经络和血压,发生了哪些细微的亢进或蜕化。这些我都说不清楚。我只是感觉在银杏眼睛面前,我不但彻底裸露而且还无法找到隐遁的地方。可以说,银杏树银杏叶一直就是我回望自己成长历史的一面镜子。难怪我此刻看银杏的眼睛有多久,它回馈给我的阴柔与真挚就有多长,我看它的眼光有多柔软,它回报给我的爱就有多厚重。原来只有在阆中古城盈满了故事和故人的氛围里,才会让银杏的眼睛躲过喧嚣尘世狂纵侵略带来的一场场劫难,继续保持它悄然无声干干净净的视觉。这个时候,倘若在无数银杏的眼睛飘飞的空隙中间出现一双阆中女人的眼睛,即便这双眼睛不是很婉约,不是很凄美,甚至还由于忧郁而给人低温和距离的感觉,但因了银杏叶的存在和映衬,这双眼睛照样可以跃出低温和刀锋线条合围而成的眼眶,增添上白娘子和苏小小那种柔情似水的元素和打磨掉蔡文姬大气磅礴而保留下耐磨耐嚼的韧性成分。哲理虽智,爱比哲理更慧。权力虽雄,爱比权力更伟。木质的眼睛,不知不觉就在2013年11月的一个下午,悄然改变了男人和女人肉质的眼睛。


  我不是天生为了追逐爱来到阆中的,反而是带着对父亲的忏悔和触摸父亲的历史来阆中的,自然就不会预先知道会有一双湛若晨露的女人眼睛等着将我阴沉黯淡的心照亮。有阆中就有生活,有生活就有银杏和一双女人的眼睛来注视和描绘。在接下来的两个多月中,女人眼睛里投向我的目光,如同明亮的彗星扫过我的身体也扫过我生活的经历。尽管当时在我的周围还存在着众多耀眼的星座发出来的光泽,但谁也替代不了她的目光。我在这样的目光萦绕中,体味到了一个女性的温柔,体味到了尚未被彻底污染的桃花源的清新气息,更体味到了她的曲折、坎坷和受尽折磨的情感中,丢弃了为之染上了血腥和献祭的疼痛后才有的那种淳朴和大度。她淳朴的眼神来自于能够逐渐在我的面前揭示出她曾经被遮蔽被隐瞒了的种种真相,而她的大度,则完全来自于将她身上所发生的的种种情感悲剧拔出地面悬置到空中耿耿于怀多愁善感。尊重自己的亲眼所见,尊重自己的内心感受和片段式的直觉,渴盼从情感的阴霾里走出,成了她眼睛虽然带有挑剔的性质但却是完全真挚的一个固定的尺度。一个特定的男人,一个特定的时间,一个特定的地方,很多时候确实需要一双女人的眼睛来说话。

  我没有徐志摩那种把生命的重心完全放置在以一位女子为象征的对唯美、理想和自由加以追求的气质,更没有为了寻觅灵感而把精神上的爱恋等同于一次苦难的旅行而在遇到知音女人的时候,突发出可以焚山煮海的激情和冲动,更不会被女人的爱点燃起自己个人英雄主义的小火焰,最后被烈火烧成灰烬。即便这样,我还是发现自己在心路历程中积淀出来的孤单与寂寞,突然知遇到了另外一种孤单与寂寞掷递过来的金石之音,轻易就将倾慕一个女人的精神界桩扎在了她的身边。我和她的交流,开始于银杏树下的眼神,再蔓延到文字和影像,并且逐步向着梦想中拓展。阆中的白塔,滕王阁,中天楼,嘉陵江和汁和瓤都丰腴饱满的夜色,见证了我们的交流。虽然她因为十分珍惜心灵契约缔造的知遇之缘,想在我面前尽善尽美展示出她灿烂的光泽而有意无意产生了隐瞒与善意的欺骗现象,让我时时觉得自己的脑袋快要脱臼胸口被玫瑰刺深深扎入而流血,但我还是会在觉得自己真有点徐志摩当年的诗意和所作所为的勇气的遐想中,渐渐变得柔软起来。不要因为一叶遮目而刻意美化自己丑化他人,这样的告诫不仅诚恳,而且中肯。

  阆中女人的眼睛会说话会传情,我想这都是来自于银杏叶这个炯炯有神的眼睛的暗示和冥冥之中的指引。虽然我无法知道,银杏树的内部,究竟包含了怎样的劳动过程,以至于让银杏树紧紧地锲合成了一个坚固的堡垒,抵御人世间蒸腾而来的妄为、贪婪、倾轧、诋毁、虚荣、清高、掠夺和一切纷乱嘈杂的瘴气,伴随暴雨,狂风,冰雪或酷热,对自己身体的蛊惑及滋扰。但是,从银杏叶这个眼睛里,却能够通过尝杏、吟杏、品杏和知杏的方式,读出银杏眼睛的内涵和意味。譬如此刻我看见蓬勃葱郁的银杏叶,用自信的姿势,支撑着大块大块潮湿的流云,从它们的头顶上浩荡走过。看见静谧中踮了脚尖,向天空眺望的树干,就像是被人用双手勒紧了缰绳,腾空立了起来,向苍天嘶叫的骏马模样时,我才体悟到银杏树早已摆脱了世俗的制约和牵拌,所有的原始本能,已经简约成了一个单纯的机械动作,像一个天真的儿童,不自觉地拒绝了所有的庸俗,从而构建出了一个个注视人间的悠然自信的眼睛。正是得益于这样的自信,银杏的眼睛才获得了比我的目光抵达激情的高潮还要深远辽阔的想象空间。

  时间静悄悄地在银杏树上流淌。灰褐色的树皮上布满了时间逶迤的不规则纵向裂纹,像一条条细仄的小道。小道上没有剑走偏锋扬起的霸道,也没有难以收束的张扬痕迹显露,除了被嵌入的无数眼睛。这些被嵌进纵向裂纹里的眼睛,它们明亮的程度不一定是相同的,它们注视的方向和角度也不一定是一致的,然而,它们向生活投来的灼热视线的情形,却是如出一辙的。我清楚地看见,驻足在银杏树皮上的眼睛,还有每一枚银杏叶的眼睛,是无数先哲们的眼睛,其中有孔子和柏拉图的哲人眼睛,有徐志摩和卞之琳的诗人眼睛,有熊庆来和爱因斯坦的学者眼睛,还有沈从文和曼德尔施塔姆的文人眼睛。他们于苍茫历史中对银杏的一瞥,便成了永恒的印记,被银杏树驮运到了今天我的面前。不要说我面对银杏树会觉得自己十分卑微和渺小,更感受到过去我的鼓噪和喧哗,与见证过恐龙风采的银杏树的内敛和谦虚比较,显得十分幼稚和可笑,就是面对和我交往的她的眼睛,我也是这样的感觉。我没有任何理由来拒绝自己对银杏树的亲近,也没有理由拒绝阆中的她对我的精神亲近。

  缘于目光的一次迁徙,我终于有机会接受银杏眼光的梳理。可以说,银杏树对我意识的一次梳理,就是对我的一次雕塑,真的。我在被雕塑的过程里,逐渐发现,银杏树是一个保持了儿童禀性的观察者和记录者,它能够看见很多人看不见的时代内容,它能够从混乱的、喧嚣的、病态的、鄙俗的生活中,捕捉到事物的本真肖像,运用自己的遗传方式和先哲的眼睛,加以鉴别和提炼,然后才将这些肖像,作为坚硬的材料,不断添加到筑建自己内心里藏匿已久的时代骨架的过程中。更加让我感到激动的是,我发现银杏树为了扩大自己的视野,使自己的视线变得更加宽广,让事物的背景和深度能够完全嵌入,它总是会采取避让、容忍、甚至是逆来顺受的方式来调整视觉的角度,以便让它眼睛的光芒,能够覆盖在一切事物之上。这样来看,与其说是银杏用自己的眼睛发现和描绘了世界,不如说那些被发现和描绘了的世界,从每一个时期和角度,看见了银杏树。银杏树与它的时代,以及更大的世界,密不可分。在总体上呈现世界的意义,在总体上让世界呈现出银杏树的意义,水乳交融之中,含满了从容的真谛和价值。银杏,眼睛。眼睛,银杏。这不是一个简单的想象,而是一个深刻的暗示。银杏在描绘和记录事件或者人物时,比文字更简练,更概括。时间的跳动,物象的变换,由此而引发的人的心理摇摆,想象更迭,行为迁徙和时常出现的梦境般的幻觉,很难在浮表的文字上面鱼一样漂动,倒是更容易在银杏的眼睛里,镜头一样呈现。但愿我能够拥有银杏的眼睛,但愿阆中的她的银杏眼睛能够永恒。

  一片黄色的落叶,就是一次暗示的表征,再来一片黄色的落叶,还是这般一个情形。鸦雀无声中,这些黄叶飘落的暗示,像花朵一样,以不同的形式,打开了。在这个开满了暗示之花的空间里,我终于有机会窥见到,每一片飘落的黄叶上,都缀满了银杏用眼睛捕获的事物。银杏就是利用这种黄叶飘落的形式,回归到类似于沉睡的寂静里,细细反思、检讨和丈量自己一年来的观察结果。走过了百花盛开的春天,走过了姹紫嫣红的夏天,来到了秋穗飞舞的季节,银杏除了向外界洒落出一种无法想见的思念外,一无所有,甚至就连先前生长在枝条上的绿叶,也化作黄蝶飞离了自己的身体。最美好的事物,当它像流星那样在最美好的时候突然消失,那么它才会在人们的心目中留下永恒而又最美好的思念。大凡这类思念,往往就是一次邂逅的那种刻骨铭心的,凄美的回忆在延续。我渴望能够一直被阆中的她用银杏般的眼睛注视,然后悄然走进文字的天堂,生命的天堂,精神的天堂。


[ 本帖最后由 敬一兵 于 2014-2-17 09:36 编辑 ] 敬一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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