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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5年的信天游

2020-09-17叙事散文敬一兵
1985年的信天游敬一兵对,就让眼睛停在这个点上。看见了吗?这个点现在已经逐渐放大了,轮廓和线条也清晰起来了。能够看见它是一辆帆布车棚的北京121吉普车。这种车有个外号叫“北京摇啊摇”,大街小巷随处可见。他已经习惯了在一个人走路的时候,这样
       1985年的信天游


            敬一兵

  对,就让眼睛停在这个点上。看见了吗?这个点现在已经逐渐放大了,轮廓和线条也清晰起来了。能够看见它是一辆帆布车棚的北京121吉普车。这种车有个外号叫“北京摇啊摇”,大街小巷随处可见。他已经习惯了在一个人走路的时候,这样拷问自己的眼睛。那个时候,伏尔加牌轿车是流行的官车,所以他清楚地记得,他25岁时的最大梦想,就是坐一趟伏尔加,或者从别人停在路边的这种轿车上推门走下来时,刚好被自己暗恋的女人看见。


  对越自卫反击战后,他调到了一个学院任教导处的干事。这一干就是好几年,官职始终停在小干事的位置上,就连其间公务办事进进出出都是坐的“北京摇啊摇”,不像和他一同调来的战友,早就坐上二手的伏尔加轿车了。人比人气死人。这句话生来就好像是对他说的。眼看自己迈进了25岁的门槛了,还如同一个小巧玲珑的侏儒症患者一般,官职长不高,“北京摇啊摇”换成伏尔加的期望始终都长不大,暗恋的中学女同学对他放电的眼神一直像干瘪的气球长不丰满。所以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最讨厌别人喊他小杨,只准别人叫他杨。


  当身边的人喊他杨而不是小杨的时候,自尊得到了满足的感觉,让他的自信心像雨后的春笋嗖嗖地往上冒。直到下海经商的风潮席卷而来的时候,他才觉得自己还是一个渺小的草芥人物。他的战友开公司当老总捣腾紧俏物质,这样的事情令他望尘莫及就不说了。关键是就连他们一个办公室的人,好像一夜之间屁股上也长出了刺,上班都坐不稳当,一边电话联系中介捣腾商品的业务,一边还乘机和电话那头来上几句男女之间意味深长的幽默段子的事情,他居然也粘不上边。别人把他看成是一个十足的不会挣钱的大笨蛋也就算了,他最害怕心中暗恋的女同学也这样看他。那段时间,他比热锅上的蚂蚁还要心急如焚。绞尽脑汁思考了很久才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到自己的一个朋友开的公司去兼职,虽然赚不了大钱,但有份兼职工资总比自己原来的死工资要多点。

  他去公司上班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和老总一起去县份上推销他们的商品。老总过去虽然是个工农兵身份的大学生,但毕竟学的是心理学,所以凭他半罐水的心理学知识和三寸不烂之舌,还是把县长说得云里雾里的,买了商品还喝血酒认下了老总这个兄弟。杨对经商一窍不通,自然只能像跟屁虫那样尾随在老总身后提公文包。他唯一能够派上用场的地方,就是在宴席上替老总喝酒。但凡有人向老总敬酒,杨就得用身子堵抢眼,端起酒杯说代老总干杯。别人出于礼节冲杨点头微笑,但眼角留下的余光里,分明还闪烁着鄙视的色泽。终于熬完了那几天魔鬼般的疼痛日子,县长安排司机用伏尔加送老总和杨去火车站赶途经此地的火车。车子停在火车站前的坝子里,杨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梦想从伏尔加上开门走下来了,可惜并没有自己暗恋的女同学看见这个场景,只有一个卖唱的三流艺人的歌声迎候了他。“我低头向山沟,追逐流逝的岁月,风沙茫茫满山谷,不见我的童年……”他不晓得这就是刚刚开始流行的西北风歌曲信天游,但在1985年的那个夏夜,夜晚和微风还是让信天游撞击他耳朵的那种力度,一下子就多出了孤独和委屈的成分。


  杨和夏天的夜晚一起聆听着被信天游放大了的静寂与孤独,再由静寂与孤独放大了的,他的委屈。他的孤独和委屈是没有见到暗恋的女同学,就连自己亲身经历过的童年和当兵打仗时的那种英雄豪杰时光,也不声不响从他的身上遗落下来,留在了消逝的岁月中了。

  因为成功推销了商品,老总心里喜滋滋的,给杨发了一笔小奖金200元。杨心花怒放接过钱的时候,老总问他拿这钱准备干点什么事,他回答老总说想去买几本书,准备考大学用的。另外还想买一盒磁带,就是有信天游的磁带。老总听后笑着用手连连拍着杨的肩膀说,你的心理年龄太年轻了。


  杨并不认为自己的心理年龄年轻,反而觉得早就老态龙钟了。孤独感、寂寞感、相思病和怀才不遇带来的烦躁感,样样都是被岁月反复擦伤后结出来的疤痕。感觉看不见摸不着,但能够看得见和摸得着的东西,特别是那盒信天游的磁带,也始终都在反反复复提醒他说他的心理年龄已经不小了,已经有了沧桑和重量了。脑袋里的思绪还在继续游走,杨的眼睛却停下了随思绪迁徙的脚步,落在了那盒磁带上。他把磁带放进录音机里,然后戴上耳机听歌。他觉得歌声就是从他暗恋的女同学的嗓子里发出来的,歌词就是女同学要给他说的话。

  杨把学院的工作一直当成是神的工作,神的工作轻松有大把的时间让杨干兼职的事情。这样一来,就渐渐养成了杨把兼职当成自己的生活,把学院的工作当成了神的生活的看法。一年下来人活人的,神活神的,彼此安好。只有在他听信天游的时候,才会偶尔察觉自己行走在阴阳之间,人不人鬼不鬼的。闯荡了一年他已经知道,学院其实和布莱恩开在卡萨布兰卡的那间啤酒馆一样,什么事都可能发生,什么东西都可以拿来做交易。但他却不知道,一个不下雨也不出太阳的早上,照样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替他决定了他未来惊世骇俗的信天游般的命运走向。

  杨因为兼职,在学院里现身的时间明显减少了。都说事业单位的职员是一个萝卜一个坑,萝卜被拔走了,不会有其它萝卜自告奋勇填进坑中,所以办公室里杨的那个萝卜坑总是扮演着黑窟窿的角色。那天杨刚进办公室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就开始听磁带,他听磁带听得如痴如醉,背后有人拍他肩膀拍了好几次他才反应过来,一看是教导处主任,便慌忙取下耳机站起身子敬了个军礼。主任说院长办公室约见你,你去吧。等杨急匆匆跑到院长办公室,才知道自己被学院纪律处分了,同时让他自带档案联系工作单位。杨的脑袋瓜子在飞速运转,情形就如同过去在越南战场上用望远镜扫描敌方阵地一样,所有对自己不利的可疑目标都没有逃脱望远镜的追踪,最后他把目标锁定在了教导处主任的身上。这样一想,他便对院长办公室主任进行火力侦察问道,是不是教导处打了我的小报告,你们才做出了这样的决定?主任没有回答他的问话,只是嘿嘿笑了几声。杨觉得这样的笑声比鞭子抽自己还难过。杨不是那种哪怕心口流血也要保持微笑的君子,所以脑袋一热就把手中茶杯砸向地面,举起木凳朝院长办公室那人劈头盖脸打去,打得那人抱头鼠窜狂呼救命也不肯罢手。

  等杨把自己办公室的物品打包完毕,已经是满天星斗挂在窗户外面了。秋刀鱼会过期,季节会过期,军人的生涯会过期,就连保鲜纸也会过期。他确实不知道,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是不过期的。“我抬头向青天,搜寻远去的从前,白云悠悠尽情地游,什么都没改变……”信天游的那个女歌手无可挑剔的歌声,到了他的烟锅巴嗓子里,就变成了破锣般的低吟,除了悲哀,还是悲哀,没有一点美学味道。他现在不需要歌声的美学,也不需要蓝天白云的美学,这些美学什么也没有改变,而他的锦绣前程却已经变得千疮百孔了,美学只能让他感受到身不由己的堕落带来的刺痛。

  我是一只没有巢穴的无脚鸟,命中注定我一生都无法摆脱带有血腥味的轻率旅行。杨报着他兼职的那家公司老总对他的信任也会过期的忧虑,自己在心里把这话说了不下五遍。杨把自己昨天的经历一五一十告诉了老总。老总听后不但没有瞧不起他,反而表现出更加亲近杨的举动。老总对杨说你的今天就是我的昨天呀。杨一听见老总这样说,顿觉心里遇到了同病相怜的知音。老总和自己是同病相怜的患者,这让杨一下子就放弃了绝症带来的恐惧和郁闷,心境也随之变得舒坦起来了。在他的脑海里,女歌手演唱信天游的音线再次逶迤荡漾起来。“山丹丹花开花又落,一遍又一遍”的歌词被女歌手的音线包裹起来,显得特别亲切和温馨,简直就像是自己暗恋的女同学,在杨的身上打了一针鼓励他不要停下脚步,继续去打拼自己前程的强心剂一样。杨喜欢信天游,也喜欢把唱信天游的那个女人当成自己暗恋的女同学,他觉得在信天游的歌声里自己身体很轻,一晃便飘得老远了。

  老总没有向杨隐瞒自己曾经进过监狱的经历。他刚参加工作时就患上了痔疮。每次屙完屎,痔疮引起的流血就会沥沥拉拉流个不停,不得不在胯间垫上厚厚一卷卫生纸。痛苦而又尴尬的事情无法向他人开口说明。多次和老婆商量去医院割痔疮,老婆总是以没有闲钱为由敷衍拖延。他的工资都被老婆捏在手里,平日兜里也只有一点烟钱,自然就无法去医院了。总不能老是这样邋遢和窘迫吧。为改变自己的窘迫,搜肠刮肚地想到了一个办法,用精于赌博的功夫来搞钱。结果,他因为聚众赌博被判刑入狱。进监狱就意味着他彻底丢掉了铁饭碗,老婆和家庭。服刑期间他天天都在幻想自己有了钱后要做的事情是他得买上几套像模像样的衣服,穿在身上重新感觉找回昔日风光的惬意,让单位里的那些杂种们看看,他还是一只老虎,在外面一样吃香的喝辣的。所以,刑满释放出来后,他就搞起了这个民办公司。老总与杨的一席长谈,让杨突然对同病相怜这个词汇有了刻骨铭心的亲切感。人确实很怪,只有在同病相怜、歌声、临终之际或者把宠物当成倾听者的时候,才会倾述出自己的肺腑之言。

  杨的心情由阴转晴了,一下子就觉得自己跟《长日留痕》里那个做事严谨性格保守的管家史蒂文斯一样,在新主人的动员下,驾车出门旅游时才发现,原来自己完全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真正暗恋的那个女同学不晓得如今身在何方,但杨觉得她就在自己身边,天天用信天游和他交流感情,也天天用信天游的歌声擦拭公司办公桌上杨双臂抱在胸前做远眺状的相框,浏览杨放在抽屉里的文件、信笺、空白合同、公司报表和老总送的一条三五牌香烟。老总用杨放在抽屉里的这些东西给杨动荡不安的世界归还了踏实与静寂,杨就用自己努力推销商品的辛劳回馈给了老总开心的梵音。直到老总在沿海一带用杨的名字与别人签订诈骗合同东窗事发前,杨一直在用自己真诚的心弦弹奏着梵音,送给老总也送给自己暗恋的女同学。

  老总是一个很会来事的人,这点可以从他左右逢源的人际关系上看出来。杨还记得,新近被老总找来担任秘书的红姐,跟老总并不陌生,身着一款波西米亚风格的红色长裙,让她看上去就如同老总喂养在鱼缸里的一尾热带金鱼。杨开始的时候对她并没有太多的好感,后来发现她也经常会独自吟唱信天游的歌曲,才有了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好感。杨总是觉得“大地留下我的梦,信天游带走我的情”的歌词她演唱得很到位,甚至超过了磁带里的声音。她反反复复只唱这一段歌词,声情并茂的神色让外人一看就知道如果不是情到深处,如果不是歌词深深触动了她的心弦,她是不会这样的。杨对她的注意她十分清楚,只是假装没有发现而已。她在老总那里听说过杨的事情,认为杨是一个很单纯的男人,只是迫于社会潮流的冲击,才昏昏沉沉地坠落在了商海中。一叠一叠钞票的重量,足够造就与成全商海里某些人的自信、荣誉、高傲,以及他们可能有的飘渺的幻想或伟大的计划,也足够形成一把锋利的匕首来切割毁灭商海中某些人的希望、憧憬和对成功虔诚渴盼的一颗心。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在商海里,等候到这个世界上无数先辈英雄的精魂,在冥冥之中附着到他们的肉身上来的。红姐像一只波斯猫躲在暗处,悄悄观察着杨的一举一动。

  红姐最先看到的是,因为杨自己都不晓得的情况下,他的名字就出现在了诈骗合同上的事情,沿海某市的公安局、检察院和杨户籍所在地派出所的人到杨过去的那个学院去进行调查。之后红姐又看见杨被人当成投石问路的石子,在某公司的大院里,由于涉嫌假烟案件被荷枪实弹的检察院人员带上了警车……发生在杨身上的这些事情,简直就像酵母菌一样,让别人投在杨身上的鄙视、冷漠、嘲讽、讥笑、惊讶、愤怒、幸灾乐祸以及不信任的眼光,迅速发酵并蔓延到全身,还从肌肤渗透到了内脏。以至杨的身体一直都在岸上,但他依旧感觉还是在水里,感觉到肉体被浊浪滚滚泥沙俱下击打的疼痛。即使他有幸躲过洪水爬上岸来,在岸上他照样也不好受。河干了,河床被挖烂了,看不到风景。舆论和时间的翅膀带走了他的过去和现在。而以后,再以后的故事,还蛰伏在跌宕起伏、变幻莫测的来路之上。

  红姐继续往下看,就看见因为这些发生在杨身上的事情有鼻子有眼睛的,杨就是跳进黄浦江也洗不干净,他没有应对的办法,只好把自己一颗受伤的心连同自己的身子放进一窊不为人知的轻舟上,然后在时光中逆溯,悄然荡入仓颉墓中的一幕悲剧了。杨的悲哀就是迷茫、无助、浑身上下长满了嘴巴也无法辩解的冤枉和面对自我命运的无能为力。

  “大地留下我的梦,信天游带走我的情,天上星星一点点,思念到永远”的歌声还在陪伴着杨。只是现在他听见这歌声,不再是原来那种悲凉和寒蝉凄切的感觉了,早就改头换面变成了一种沉淀,最多也就是在沉淀过程中,信天游的旋律和歌词,偶尔还会给他的生理上带来类似快感的那种反应而已了。杨现在是一个有线电视的光纤收费员。这个光纤收费员的意义,不同于世俗认识的定义,它有着天然的恬淡,超出了功名。面对他,感觉像是面对一棵草。不是青嫩的绿草,是泥土覆盖和秋霜打过的有一点沧桑颜色的草。凋敝,荒芜,还有他的沧桑是纯粹的,非社会意义的,完全是时间的浸染。在凋敝和荒芜的背后,是一颗心的遭遇。倘若杨在这个时刻能够遇到他暗恋的女同学,相信女同学面对他的感觉,肯定是疼痛多于舒坦,沉重多于轻松,跌宕多于平缓,黝黯阴冷多于光明温暖。这个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信天游的歌声,还有歌声中释放出来的理解与情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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