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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桂花落

2020-09-17叙事散文刘柠柠
每一次回老家,看望老桂是一件必做的事。    老桂是一棵桂花树。老桂是我私自给它取的名字。    村子里有两个天然的堰塘。依据地势,两个堰塘分别被叫做上堰和下堰,它们是村子的眼睛。    老桂是眉心的一颗朱砂痣。    老桂的外形像一个巨大

  每一次回老家,看望老桂是一件必做的事。    

老桂是一棵桂花树。老桂是我私自给它取的名字。    

村子里有两个天然的堰塘。依据地势,两个堰塘分别被叫做上堰和下堰,它们是村子的眼睛。    

老桂是眉心的一颗朱砂痣。    

老桂的外形像一个巨大的绿球。据说,树冠长成球形的桂花树,是最好的桂花树。一个经营苗圃的朋友,每年都要花费许多时间为桂花树苗修剪整形,希望能卖出好价钱。树冠实在不能长成球形或接近球形的,只能忍痛毁掉。老桂没有整过容,素面朝天,泰然自若。好看不好看,这是人类才会费力考虑的问题。    

老桂究竟有多老,谁也不知道。前些年有林业局的专家专程来考查测算过,最后把它的年龄定为250年。他们还特意做了一个牌子,写上老桂的名字和年龄,挂在树干上。好像担心老桂会患上老年痴呆症,让脖子上这块蓝色牌子来补充和提示老桂的记忆。用人的标准衡量老桂的皮肤,的确老态龙钟,数不清的皱纹,每一个裂开的口子都能讲一个故事。这块崭新的牌子,就像八十岁的老太太脚上时髦的高跟鞋,怎么看都觉得有点滑稽。没有生命的牌子,怎么能配得上一棵有生命的树?村里人也排斥这块牌子,他们认为那些专家错了。老桂怎么可能只有250岁?它应该和村子的年龄相当,或者更久远才对。村子有多少岁了?没有确切记载。小时候我听父亲说,大概是明朝年间,一队人马从江西长途跋涉而来,看到这里有山有水,就住下来,繁衍生息,一直到今天。长大后,我问父亲,我们的老祖先究竟是明朝哪一年来到这里的?他也答不上来。他说,他也是小时候听老人们说的。他问过同样的问题。老人们的答案和他给我的答案一样。    

小时候,我对老桂又敬又怕。村子里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老桂身上的一花一叶,包括枯死的树枝,都不能碰。大人教孩子,婆婆教新媳妇,这棵老桂花树只能看不能惹,否则家里一定会有倒霉事发生。八月里,桂花开,可我只能看不能摘。桂花香得我无处可逃,走到村子的任何一个角落,房门关得再紧,花香都能尾随而至,诱惑并考验我。有一回,我情不自禁,折了一小枝,真的是很小的一枝桂花,还不够我的手掌长。揣在衣兜里,还是被母亲发现了。桂花香是藏不住的。母亲厉声责问我桂花是从哪里来的,我害怕了,赶紧撒了个谎,母亲才把拧得紧紧的眉头松开。    

那天折桂花,我是跟我老奶去的。老奶是我的曾祖母,父亲伯父他们叫她婆婆,我和堂兄弟姐妹们叫她“老奶”。“老奶——”一个“奶”字音调上扬,拖得很长。老奶听到了,总会停下手里的活,脸上漾起笑纹,望着我们。记忆中,我只见过老奶的笑容,没有听过她的笑声。她的笑容很淡,就像八月村子里桂花盛开时的阳光,没有六月里太阳的热辣,却能包容一切。容得下秋日里丰收的喜悦,也容得下草木将要枯萎的悲哀。    
老奶是下了堂的女人。下堂的意思是改嫁。曾祖父去世得早,老奶下堂到族内另一家,生下我的叔祖父。她随着叔祖父一家住在下堰边,我的父亲兄弟三个住在上堰边。    

老桂恰好长在叔祖父家的菜园一角。老奶挎着菜篮迈着小脚去菜园时,我跟了去。老桂就像一座散发着香气的城堡,拱形的穹顶密密实实,漏不下阳光。老奶摘辣椒,红辣椒,晒干了过冬吃。她说,不要一个人跑到桂花树下来,树洞里有蛇,很多蛇。“三月三,蛇出山。”“九月九,蛇进土。”桂花开的日子,蛇们最喜欢爬出来晒太阳,晒好了就进洞睡觉准备过冬了。老奶说话不紧不慢,声音不高不低,不像我母亲的大嗓门。    

我有些害怕,赶紧从桂花树下跑出来,走进阳光里。我紧紧拽着老奶的衣襟,不敢松手。菜园紧靠着我们刘姓人家的祖坟地,大大小小的坟头,有的光秃秃的,有的长满野草。老奶说,孩子,别怕,那里睡的都是祖人(祖宗)们。她误会我了,以为我怕坟,其实我怕的是桂花树洞里那些不曾谋面的蛇。    

老奶直起身子,捶捶腰,又说,过不了多少日子,她也会睡在这里的。那一年,老奶已经快九十岁了,我还只有六岁。我实在不明白,好好的床不睡,干嘛睡在这里?    

我说老奶你就不怕冷么?晚上还有蚊子。    

老奶说,人老了什么都不怕了,蚊子也不喜欢老人。    

我说那你就不怕蛇么?那么多蛇。    

老奶说,她从十六岁嫁进刘家的时候起,就规定老了要睡在这里。    

我实在不明白,一个人十六岁怎么就能安排和预见九十岁时的事情。十六岁对我的六岁来说,很遥远,九十岁就更远,大概到了世界的尽头吧。    

睡在这里也好啊,可以看老桂花树,还能闻到桂花香,我老了也要睡在这里。这是我对老奶说的话。    
老奶笑了,她告诉我,我是不能睡在这里的,因为我是刘家的女孩儿。    

你也是女人啊。我很不服气。    

老奶没有回答我的唠叨,低下头继续摘辣椒。我瞅着老桂,发现有一角的枝叶垂下来,快垂到地面了。    
临走的时候,趁老奶不注意,我折下了那枝让我撒谎的桂花,装在衣兜里。另一个衣兜里塞满了老奶给我的红辣椒。走出菜园,我往上堰走,她往下堰走。走了几步又叫我,不要玩水呢,直接回家去。    

晚上,我对母亲说了老奶的话,还说了一句,老奶睡在那里要是觉得闷,我就去陪她,说说话。“啪啪!”话一说完,我的屁股挨了重重的两巴掌,母亲骂我是个不懂事的傻子。我委屈极了,陪陪老奶还有错么?    
母亲虽然凶,家里有了什么好吃的,却总会打发我去叔祖父家请老奶来吃,或是让我给老奶送一些。伯母也是如此。我和堂哥像两个梭子,在上堰和下堰之间穿来穿去,老桂是必经的一个驿站。从三月三到九月九,我不敢一个人去,每次都要邀上堂哥。我怕蛇。    

叔祖父家的门槛很高很宽,是一块铁锈红的条石板,我要用手扶着厚厚的发黑的木板墙壁,踩上石板,再跨过去。    

从叔祖父家回来,母亲总会问我一个问题:在老奶家吃了什么?我的答案有两个,一个是吃了,一个是没吃。回答没吃,母亲会有些不高兴。回答吃了,母亲还会追问一句,谁给的?我如实回答,老奶给的。母亲也会不高兴。不吃不高兴,吃了也不高兴,我不解。有一次,我把老奶给的一大把炒花生揣在裤兜里回来,炫耀给母亲看。我以为母亲会笑一笑。谁知道她补问了第三句,老奶说什么没?    

老奶说快装衣兜里,不要给人看见了。    

母亲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我失望极了。    

过了九月九,我的胆子就大了,一个人也敢从老桂身边走来走去。老奶的个子小,脚也小,从下堰走到上堰,我绕着老桂转好几个圈之后,还能比她先到家。    

秋风渐凉。谷子晒干收进谷仓,晒谷场上堆满母亲从山上砍回来的柴草。老奶坐在晒谷场上,帮我们家“缠把子”。杂乱无章的柴禾,横七竖八,经过了她的手,全变得服服帖帖,用干稻草缠成一小把一小把,整整齐齐地码在屋檐下。我本想陪老奶说说话的,可我坐不住,凑到她身边,替她搬一堆干稻草,又溜走了。    
晒谷场干净了,天也冷了。老奶从找出针线篮子,坐在火塘边,把母亲没有完工的布鞋和鞋垫翻出来忙活。我说老奶你怎么就不歇会儿,和我说说话。老奶说,你的婆婆在的话,我就不用这么忙了。    

我的婆婆是我的祖母。我的父亲十多岁时,她就守了寡,还没等到我父亲娶回我母亲,她就因病去世了。    
我对我的祖母没有任何概念。母亲也是。我听到母亲向老奶打听我祖母的事情,老奶说,她是个很勤快的好女人。    

天晚了,老奶要回下堰边去,照例又是我送她。老桂看着我们走过去,又看着我一个人走回来,就像一块站在路边的绿色大石头,一点动静也没有。    

起风了,风可以撼动坟地里的每一棵树,经常把它们吹得歪歪斜斜,为什么老桂就不为所动?我很想知道究竟。我停下来,抬起头望着老桂。隔着一块长满紫云英的稻田,我想看看风吹动老桂的样子。    

“回去咯,你妈在屋里等急了。”    

我回头,看到老奶还站在叔祖父门前,天快黑了,我看不清她的脸。    

八岁时的一天中午,我被母亲从学校接走,她拖着我一路小跑到了叔祖父家。父亲、伯父、伯母,还有很多本家的叔叔伯伯婶婶伯母,堂兄弟姐妹,一大片人跪在堂屋里。我被母亲摁住,跪下磕头。    

“给老奶磕头吧,以后你再也看不到老奶了。”母亲跪在我身边,一句话被她自己的哭声吞没。    

我听到很多人在哭,我的父亲和伯父跪着一边哭一边使劲用头撞地,嘴里喊着婆婆呀婆婆,我的婆婆呀。平时吓人的威严全然没有了。    

我很奇怪,老奶不是好好地躺在门板上么,为什么大家都这么伤心?她的眼睛闭着,没有哭也没有笑,脸上的皱纹有点像老桂树皮了,虽然皱着,却不那么弯曲了。我伸出手,想摸摸老奶的脸,被母亲拉了回来。    
大人们哭了好几天,直到把老奶送到离老桂不远的坟地里。我一声也没哭,母亲骂我没良心,我说老奶早就说过她要去那里睡觉,有什么好伤心的。    

第二年清明节,我要跟父亲去坟地里上坟,被他拒绝了,因为我是女儿。    

我第一次独自去了老桂花树下。我想找到老奶的坟,我答应过她要陪她说话的。可是每座坟都差不多,我找了好几遍,无法确定到底哪一个才是老奶的坟。从清明到中秋,桂花香溢满村子,我找了好多次,仍然没有找到。九月九,桂花凋谢了。坟地里到处都是金黄的野菊花,多得不可理喻,好像老桂树上的桂花不是谢了,而是跌落到了坟地里。    

我还是没有找到老奶的坟,我沮丧至极,想起对老奶说的话没有兑现,又伤心,坐在桂花树下哭起来。呜呜咽咽,不敢大声,怕路过的人听见了告诉我母亲,她会把我抓回去。那一天我才察觉老桂是一棵善解人意的树,垂下的树枝快碰到地了,把我裹在阴影里。暮色像桂花树枝一样垂下来,我哭完了,回家去,回头看看老桂,它还是一副没有表情的表情,好像我根本没有哭过。    

我再也没有找过老奶的坟。    

离家越来越远,老奶的脸模糊了,老桂却一日比一日清晰起来。它的名气越来越大,传到村子外面很远的地方,常有人慕名而来,站在树下说一些赞叹的话语。什么模样的人来看过老桂,母亲都会打电话告诉我。有一次,她说有两个外面来的女人打桂花的主意,在树下铺上塑料膜,拿竹竿扑打桂花,落了一地。她非常气愤,好像挨打的是她的亲人。我问她后来怎么样了,她说,那两个可恶的女人被村里的人痛骂一顿,赶走了。    

我想老桂了。它精神抖擞。树下满地落叶上点点金黄。菜园里已没有蔬菜,随意种着几棵橘树。村子里的风很安静。我想说说话。我知道,站在老桂旁边说话,老奶就能听见。    

我说,今年的桂花,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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