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十五日

　门很多，所有的门都开着，你看不见谁走进来。　　　　

房间里那么多门，彼此错开着，门把腹地朝外敞开着。你先是沉默地看，后来脚步声进到那里了。那是一个宽大的房子。你在那里逡巡，那些物品静静地呆着，那些物品里藏着许多往事，你心里低低地念叨着，仿佛在问候它们。　　　　

这是一个多好的地方。北面，一面茶色玻璃的落地窗户，分开玻璃门是一溜宽敞的阳台了，北面从来不会有阳光，站在那里就看到外边低矮的小楼，远处隐在雾中的山峦。那片云雾缭绕树木的山上，藏着大片的墓碑。每一个墓碑里，都有一个睡去的人。他们永久地沉默在了那里。　　　　

它是最安静的地方，一个草木清脆蓬松，枝叶鲜绿的地面上，那些人安静地化成了花草和树木。雨后的空气清洁，植物的清香一点点进入到人的身体里。那年旧历的七月十五日，A去了那个地方。很多人都来烧纸钱，陪伴并与他们交谈。A去过那里很多次，不惟独这个日子。平时，它就不像城市里的喧哗、吵闹。那里安静地像一场盛大、无声的出场仪式。　　　　

那一天，A呆在那里一整天。他说那是最好的去处，他最愿意呆着的地方。一个人内心面对躺在地下那么多人，是生命最隐秘的约会。他的身体和内心，融入到了泥土和植物里，他会说着一些过去的事，说他的亲人和他完全醒来的意识。　　　　

他内心有流水缓慢涌流，在幽暗的光芒中，他的知觉像水泛溢细小的水花，那仿佛一种窥破时空的微笑。他就到了千万年远的地方，在那里没有发出声音的物象，干净而温暖的。他的身心就皈依了那里的天地景象，他倾听到了天籁的声响，它们一定给他说了什么，让他觉得自己无比的广阔，并那么安静如一轮夕阳。他在那里，看见了爷爷奶奶姥爷姥姥，看见了一些他熟悉的人，他被指引着走向山顶，和太阳、树木、空气一起沐浴在光辉里。　　　　

A和你久没有音信了。他去了更远的北方，从这个城市走了好多年。听人说，他病逝在外地，但一直没听说把他运回来的消息。你想：为什么不把他的骨灰带到这个城市里来呢，这里毕竟是他的出生地，落叶要归根的啊。——不论多久，你一定知道那些活着的生灵，他们接纳了这个尘世光华的普照，发现自己内心福祉的……　　　　

你回到屋子里，躺在一个松软而宽大的沙发上。头在一头靠着，目光向东。你觉得沙发像一条飘在夜间里的船，自己是坐着一片树叶漂游到这个城市，并在这个房间里安放了自己的身体。你的游魂跟着他，寸步不离，把对这个世界的感觉给了你的大脑和肉身。你在这个城市里，怀念过熟悉的人，离去的样子。你内心有一种强烈的欲望，觉得自己热爱那些逝去的人。　　　　

你鼻孔里进入了一丝有点儿腐烂气息的香甜，意识就回到现实里。那一刻，你不清楚自己在深度冥想里，还是回到了现实，那种味道来自想象，还是这个房间？睁开眼睛，注意力放在嗅觉里，你确定那股糜烂的芳香来自身边。你低下头，看敞开着的垃圾桶。西瓜皮、苹果核、桃核，就在那里面。一个白天的时间，让它们的味道，一点点地发生了改变……　　　　

“那气息有点暧昧，而令人着迷，像一个人身体上发出来的。”你记得书上这样说，一个女人说那气息是“醉生梦死”的。但是，男人认为那是人经过时间的消失，而出现的生命气息。原本，茶几上的苹果、桃子，以及墙角的西瓜是完整的，是你瓦解并瓜分了它们，它们的残骸，分解出这样的味道。时间在人的身体上缓慢地老去，一如这些水果的肌理。　　　　

你记得早年的一个女人，你们在一个办公室，对桌。你低头忙工作，鼻子就钻进一缕芳香，接着，眼前闪过一个影子。你知道她来了。你抬起脸，点一下头。这个爱吃零食的女人，吃水果时几乎听不到声音，而那味道却悄然无声地飘过来，从鼻孔进入你的肺腔。这些味道，把女人表情、曾经的话语，以及她的身影，带入到你的知觉里，那一刻，她就是你心中的一枚水果。你这么想着，一直低着头。　　　　

某天，她突然不来了。你的对面空了很久。你隐隐闻到苹果味道，以为是错觉，次日，那种苹果的味儿越发浓郁，并有糜烂的味道。你朝四处看，目光就停留在对面桌面上，一个办公用的塑料筐里。你看到一个白纸包着的浑圆的东西。你一下子就明白了：那是她放在里面的苹果。他没有动它，直到有一天，苹果味变得不在是记忆中的味道了，你才清理掉。后来，就听说她被人劫持到麦田里，被强奸谋害了……　　　　

旧历七月十五日，这个晚上，属于那些各种原因离开这个世界的人，他们得到活着的人的悼念，那像风缅怀落在地上，化入泥土的树叶，像植物长大之后，怀念蛰伏地下的水。人们安抚离开的亲人，也是对这个世界最深远而虔诚的一次聆听……　　　　

你在这天，和你的女人一起，购买了一些草纸铂、纸钱。晚上，你和她一起，来到一个路口，在一个僻静的地方焚烧了它们。那些干净而有着金黄色的纸，在红色的火焰里，散发出火热的能量，辐射到你们的身体、脸颊上。你们和离去的长辈，在这个特定的日子作了一次交流。你想，火焰照着你们彼此的世界……那里，青草四溢，阳光照耀在大地上。　　　　 2014年8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