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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布基非布

2020-09-17叙事散文青衫子
这个秋天,它继续被挂在墙上,像是本该在那儿。土墙皮肤裸露,现出陈土的颜色,散发出陈土的气味儿;这些都是它所熟悉的,连同屋子里的阴凉——阴凉也是陈的吧?这间屋子位于正房最西边儿,不住人,用来搁放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屋子西墙外再无房屋人家,紧连

  这个秋天,它继续被挂在墙上,像是本该在那儿。土墙皮肤裸露,现出陈土的颜色,散发出陈土的气味儿;这些都是它所熟悉的,连同屋子里的阴凉——阴凉也是陈的吧?   这间屋子位于正房最西边儿,不住人,用来搁放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屋子西墙外再无房屋人家,紧连着一条淤浅的沟渠,渠边儿散站着杨树、柳树和苦楝树,树阴覆了半渠,对面是邻村的庄稼地,玉米、棉花、野草绣绿成海。   这里属于华北平原,没有海,只有河流、田野、道路和村庄。村庄被树包围起来,远望如烟,成为一道天然屏障。   柳树蓬成一把巨伞,繁密的枝叶越过屋脊探进院子,风中弥漫着野外的气息。持续天旱,河水断了流,池塘近于干涸,水草暴露在阳光下,散发出浓重的腥味儿,一些常见的鸟儿聚集到仅有的几小片水洼里饮水,麻雀们叽叽喳喳,脾气总是最急躁,玉米锤儿已经结了粒儿,甜味儿越来越浓,引得馋嘴的喜鹊们来偷食,还有棉花,地瓜,落花生,还有好多好多的野草野菜野花儿,这里一片,那里一块,膨膨松松地堆在一起,像绿色的云朵,像纺线用的布基。   纺线是女人的活计。男人犁地播种喝酒,女人洗衣服做饭看孩子,在村子里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不能乱了章法。   女人进门时它已经被女人的婆婆使唤过好多年,轮子把柄上有女人婆婆的气味儿,木架身子被厚厚的尘垢覆盖住,木纹变得模糊不清,看不出原来的木质。   女人16岁进门,据说花了200斤玉米。它不清楚16岁是什么概念,也不知道200斤玉米到底有多少。从女人谈论这件事的语气来看,这两个数字似乎极不对等,可是对此女人又似乎有点释然,或许当时的行情就那样儿,自己左右不了的事儿只有认,谁能争得过命?   女人的娘家在3里外的王木匠庄,她婆家的村子叫东曹家庙,两个村子中间隔着几节庄稼地,地邻之间指名道姓都很熟悉。   它不知道这个王木匠庄在哪里,却对木匠很熟悉,它被木匠砍下来,做成了一架榆木纺车。   女人叫它纺线车子,它前世是一棵榆树这个事实似乎被忽略了。不过也好理解,女人进门的时候,它已经变得面目全非,没有一点榆树的样子和气味儿,作为一棵树,它的魂魄已经被风带走了。   从一棵树变成一架纺车,它用了两年。秋天,它被砍下来,阴干;第二年冬天,它被肢解,刨平,划线,凿卯,最后打造成一架纺车。木匠对自己的手艺很放心,拍着胸脯说用三辈儿也用不坏。它不知道三辈儿有多久,只知道自己从一株小树苗长到碗口粗用了好多年,一道道圆圈层叠罗列,很繁密的样子。现在那些圆圈被拆开,院子里满是它的残肢碎末儿,空气中飘荡着肢体被锐器解析的气味儿。它躺在地上,身上铺满阳光,现出残缺的木纹;讨厌的黄虫子不见了,难闻的气味儿消失了,麻雀再也不会把粪便洒在它的枝叶上,蝉也不会抱紧它的身子刺入吸吮,知了知了嘶叫不休。有谁会真正知了知了呢?即使知了又能怎样呢?秋天依然会来,冬天依然会到,木匠依然会成为它的终结者。作为一棵树,它无处可逃,再也无法呼吸、吟唱,再也无法栉风沐雨,它不清楚这意味着什么,是死亡还是涅槃,它不清楚百年之后自己会不会重新变回一棵树,就像书上说的那样。   从姑娘变成媳妇,女人用了16年;从媳妇变成女人,变成真正的女人,她用了8年。   在那个叫王木匠庄的村子里,女人活了16年,熟悉那里的一草一木。男人是树,早晚要挑大梁;女人是草,早晚被猪嚼了被羊啃了被牛踩了被一把火烧了。这是命。   女人比自己的男人大3岁。女大三,抱金砖。结婚三年了,别说金砖,连只蛋也没抱来。女人的婆婆指桑骂槐,说她是一只不下蛋的鸡!   女人抬不起头来,常常一个人偷偷抹眼泪,有一次被男人发现按在炕上一顿痛打。   女人说自己挨打这件事的时候一点也不悲伤,像是沉浸其中,脸上的褶皱一道挨着一道,就像它身上那一道道圆圈。女人老了,男人得癌症早没了,她比自己的男人多活了近30年。它不知道30年有多久,不知道30年对一个女人意味着什么;从被砍倒那时开始,它身上的圆圈就停止了,它对时间的感觉变得越来越麻木。   女人刚进门的时候它见过,面皮多细嫩呀,一把能掐出水儿来。   女人像一棵草,被一把无形的刀砍下来,从王木匠庄嫁接到东曹家庙。在这个“庙”里,婆婆就是神仙,主宰着女人的命运,要想改变,得会生儿子。   结婚三年,药喝了一副又一副,药方换了一张又一张,女人的肚子没一点动静。婆婆沉不住气了,四处托人打听,最后从王西明庄崔家要来一个男孩儿——难产,孩子生下来没了娘。女人自己没生养也没奶水,一家人商议,从3里外范家庙小姑子家牵来一只母山羊,靠羊奶把男孩儿喂活。男孩儿一天天长大,会叫人了,喊女人娘。女人笑成一朵花儿。   婆婆眼神儿越来越不好,最后瞎了,纺线的活儿撂在女人身上,它被从婆婆屋里搬到女人住的屋里。   农闲时候,女人坐在炕上,右手摇动轮子,左手轻捏棉花搓成的布基,随着断断续续的嗡嗡声,棉线被乖乖地从布基中扯出来,绕到锭杆上,变成白白胖胖的线穗儿,像小孩子的胳膊腿儿。   可惜女人的肚子不是布基,孩子的胳膊腿儿也不能靠一根线头扯出来,她能转动它的轮子,能主宰布基的命运,把布基变成线穗,把线穗织成布,做成衣服,却左右不了自己的命运,生命轮回的把柄没握在她的手上,她只能暗暗祈福,慢慢等待,等着那只神奇的手转动生命的轮盘,将男人射出的种子接住,成长一棵树,挑梁传宗,喊自己亲娘。   婚后8年头上,女人的肚子终于鼓起来,最后生下唯一的女儿,成了一只能下蛋的鸡。   2010年4月,女人去了,和她的男人一起,住进村南高岗上,那里没有树,有庄稼,有风,有野草、野菜、野花儿,还有一些叫上名或叫不上名的鸟儿以及虫子。这些,都是她所熟悉的,就像小时候在村子里看见的一样。   它没去,被留下来,成为一个闲置的物件儿。院子里继续有年轻的女人娶进来,却没有一个女人会注意它,使唤它,发出嗡嗡的声音,从布基中扯出长长的细细的线,她们只知道它是一架废弃的纺线车子,却不知道它曾经是一棵活生生的榆树。   秋深了,树叶黄了,一些关于来去的故事在继续上演,这些故事里有她,有它,有许许多多,像一根根膨松的布基,期待有缘的人用手用心去转动牵引……
华北平原, 记不清, 苦楝树, 落花生, 气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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