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趟声声慢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7:24 编辑 <br /><br />　　黄花深巷，红叶低窗，凄凉一片秋声。豆雨声来，中间夹带风声。疏疏二十五点，丽谯门、不锁更声。故人远，问谁摇玉佩？檐底铃声。
　　彩角声吹月堕，渐连营马动，四起笳声。闪烁邻灯，灯前尚有砧声。知他诉愁到晓，碎哝哝多少蛩声！诉未了，把一半、分与雁声。
　　这是蒋捷的《声声慢》，姑且不论作者在面临亡国的日子里夜听军营中的角声和四起的胡笳声而愁肠百结和忧心如焚，单挑那些声音走一回马灯给耳朵听，就是一趟好享受。雨声、风声、更鼓声、檐铃声、角声、笳声、砧声、蛩声、雁声，那么多声音集在一阕词里，富裕得令人措手不及，叫人犯愁的声音总是入人心的。尽管视觉总优先让人感知世界，但听觉更能让人感悟世界，会不会享受听觉真能影响到生活的悠闲程度和存在的层次高低。
　　“松下听琴，月下听箫，涧边听瀑布，山中听梵呗，觉耳中别有不同。”是《幽梦影》分享给人们的享耳福的精致生活，不过出席美好事物的课堂是要讲机缘的，并不是每个眼耳无疾的人都能把日子过得情趣盎然。其实听与不听，松涛、滩声、虫唱、鸟鸣都在那里等你，关键是你会不会去赴约。生活不仅仅是生存，谋吃谋穿外，还要用眼，用耳，用心，才不负时光的约定。

　　将生活进行到纯粹而芳醇酣畅的莫过于张潮了：为月忧云，恨书囊易蛀，感花不可以无蝶，还如数家珍地向人推荐鸟声虫声。普通人没有张心斋的眼睛、耳朵和心灵，谁会听春鸟的主张，采纳夏蝉的意见，记录秋虫的隽语，和冬雪聊天呢？倒是喜欢文字的人忙里偷闲恨不能天天给自己巧立名目，还振振有词说是看了黄历：早晨宜听鸟，不忌观花；午间宜听风听蝉，忌午睡；黄昏宜听虫，箫笛琴筝诸声皆宜；夜晚宜听雨，雨打芭蕉尤佳。总之琴棋书画诗酒花，诸事皆宜。都说文人雅士享的福多，实际上是他们出席时光里的聚会多。　　　小时候居住的乡下，湖埂弯弯，阡陌纵横。炊烟升起后，总有乡语温软唤你回家吃饭；春暖花开时，燕语莺声激情四射，隔着窗来挑逗你；连时常随母亲上水埠浣洗，也没少了桨声橹声欸乃声的启蒙。只是好声音来熏陶你而未受熏陶，那时最关心的是女孩子的声音，以为说话唱歌总要娇滴滴脆生生的才算个优秀的小妹头。上小学三年级时拥有了一台收音机便恋上了音乐，每天放晚学后那堂音乐博览会的必修课让我领略到音乐像画像文，能描绘群山从睡梦中醒来，甚至能叙述太阳的光线。有的曲子像漂亮的衣服使人开心，有的又像太阳花偏遭连阴雨而让人忧愁。不过这忧愁长着脚最易走丢，一听到收音机里美妙的小提琴声，人立马就像吃了秋鳜冬鲫满心欢喜了。可叹自己一直俗气着，恋着食之味和衣之鲜，对音乐的爱恋还停留在音色和旋律的层面上，只知道凑歌曲的热闹，哪里懂得听雨听松听鸿呢。
　　　　色彩让人相信每个日子是艳丽的，而优美的旋律可以让人的心情开出花朵来。黄梅戏是山歌之类的小调，喜欢的只是草台班的演员和老一辈人了。越剧温软甜糯，八十岁的婆婆与十八岁的妹头都喜欢。男人们爱京剧，即便是提着灰桶的瓦匠或是撑篙的牧鸭人都能来几句老生唱腔。有趣的是夏村帮腔的黄梅调，一唱到帝王家，就改唱京戏，真是不打自招说自己登不上台面。昆曲是冤家，偏偏狭路相逢要人性命。遭遇昆曲的时候，知道心头的花苞撑不住了，而且想开多艳有多艳。“慢处声迟情更多”，说的是慢词，又何尝不是昆曲的判词。昆曲不只是宛转动听，还缠绵缱绻，容易叫人耽溺，涉世未深的二八女子若跟昆曲完全合上箍，便生生颓靡下去，连回生的机会都绝少。情多了多半要毁掉人生，时光的流域少不了淫词艳曲设下的局，单看逡巡的你像不像鱼群没头没脑往簖里钻。好在勤学苦练了《皂罗袍》外，再无天赋深入，否则会像味甘的青枣易遭虫蛀，看似美如胭脂，却落得早熟而凋。其实时光的墙上从来就不乏友情提醒的方子：蝉蜕利窍聪耳，厚朴降逆平喘，佛手疏肝理气，远志安神养心。只要悟性好，听虫能听出寂静，听梵呗声能听出澄澈宽广的心境来。小时候语文老师常说欣赏承载真善美的声音能使人得到提升，可惜那些谆谆教诲竟成了对牛弹琴。
　　　　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对联里的声声入耳是入到心里去了，有心便懂得尊重天下苍生，忧天下之所忧，乐天下之所乐。上初三时遇见这副对联仿佛遇见了深山闻钟声的缘，一觉醒来发现欣赏声音不仅仅是自己的需要，享受美好声音时想着他人，收获的快乐才多。文字的感召力比声音更能冲击心灵，看似默不作声的字句，却能奏出霹雳般振聋发聩之音。后来喜欢上看书，渐渐体会到听虫听雨的妙处，听鸟听虫后大抵是关心生活状态居多，听风听雨的背后往往有一颗博大的心。你试试，支着耳朵听秋虫，原来虫声唧唧是内心安静的外衣；侧着耳朵听夜雨，雨声沙沙是大地寂静的行头。听声总要听到寂静才是听者交给声音世界的好答卷。　　　　听鸟使人闲适，听涛使人振作，人容易犯错，少不得警钟的棒喝。仿佛是时光安排好的，后来遇到下面这副对子：风声水声虫声鸟声梵呗声，总合三百六十击中鼓声，无声不寂；月色山色草色树色云霞色，更兼四万八千丈峰峦色，有色皆空。前面那副对联姓儒，提倡人文修养，其中的哲学、文学艺术和道德修养正好给急待树立正确三观时的中学生上了一课。这一副姓释，也是及时雨，给予人的是终极关怀。
　　走了趟声声慢，多少有些感触。少年时爱娇媚声，听得痴迷，那时心里装着轻狂；青年时爱听西部民歌，听得神往，心里装着执著；现在喜欢听钟声，听得虔诚，心里装着忏悔。说到底还是寺院里的钟声最清越，那不是用来娱耳的，是让你修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