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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落叶种种

2020-09-17叙事散文青衫子
上班途中看到路边有一堆堆落叶,以法桐叶子为主,硕大蓬松,颜色有黄有绿有灰,说不上来的杂驳,诸般颜色混为一体,让人见识一种自然和谐之美。在这种美丽面前,任何一种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不管是文字,图片,或是声音。我被这些叶子降服,心间产生一种冲动

  
  上班途中看到路边有一堆堆落叶,以法桐叶子为主,硕大蓬松,颜色有黄有绿有灰,说不上来的杂驳,诸般颜色混为一体,让人见识一种自然和谐之美。在这种美丽面前,任何一种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不管是文字,图片,或是声音。我被这些叶子降服,心间产生一种冲动,想抱抱它们,抱抱这些叶子,或者是不管不顾地匍匐在地,与它们融为一体。或是一种习惯吧,对于这些叶子的指称,我用了“它们”。毫无悬念,这些叶子被简单物化了,少了应有的生气。当其离开树身之后,像是离灵魂远了,成为碎片,成为与灵魂有了某种距离的无端。
  也是在一个冬天,我和明健在山上走。
  明健是我的同学。那座山的名字我忘记了。
  是在一个周末上午。我们带了水果面包和香肠,沿台阶一直走到山顶。途中遇到几个人,一掠而过,互相之间只是一眼两眼的打量。
  其间说了些闲话。时间太久,记不清具体内容。我们都不善言谈。两个并无深交的男人之间,能有多少话可讲呢。虽然我们天天见面,天天同吃一份菜。
  我们来自同一个地方。像一棵树上的两片叶子。这样说来,如果以叶子作比,我们身上似乎有相同的脉络,享受过同样的阳光和风雨,更进一步说,或许会有同样的灵魂。这样说似乎不对,这样的比喻似乎不太贴切,当触及灵魂这个词时,我本能地产生一种抵触,因为我知道,我与他必然不会有相同的灵魂。
  我们来自同一个县,并非同一个村子。我在南,离县城远,他在北,离县城近。入学时他是自己去的,而我,和大多数同学一样,是被家人送去的。我佩服他的勇气,竟然能自己远赴千里之外,这段距离毫无悬念地留存于我和他之间。  
    
  现在判断,我们之所以能一起上山,除开同学、同乡、一同吃饭的机缘之外,还有一种可能是他当时没有恋爱,我们同属孤家寡人,否则我们的这种行为必然经不住推敲,即使我们有某种相似性,比如两枚叶子。
  他年龄比我小,情商却比我高,早早和一个比自己年龄大的同班女同学谈起恋爱。当然了,这是后来的事。
  山上有一棵棵树。以当时情状,我们必然发现了树之美,也发现了山之壮丽。我来自平原地区,上学之前没有见过山。第一次坐火车是在夜间,窗外一片夜色,路经济南时,虽然知道远处有山,可是看不到。——知道济南有山缘于老舍的文章《济南的冬天》。后来从学校坐火车回家,是在白天,终于远远见到济南周边的山,馒头状,小,无法用壮美来形容。某些词的涌上心头也需要机缘,虽然这些涌上也有某种习惯性。
  山上有松树,松针青青,间有松籽。不知什么原因,自己对于松树有点不太喜欢,虽然有好多文章诗句给予松树以赞美。在我看来,那种赞美属于一种强烈的人格化。无非一棵树罢了。常青又怎样?相较于松树的四季变化不太分明,我更爱落叶树。先不要说那些叶子形态各异,单是那许多颜色变化就足以迷人心窍了。
  上山途中看见好多落叶树,有柳树,杨树,槐树等等。及至上了山,树种渐少,没有了常见的柳杨槐,见识最多的除了松树,还有另外一种树。——我叫不上名字。树叶比榆树叶子大一圈儿,更厚些,表面有光泽,很圆润。
  山上那种落叶树很多,一直延伸到山顶。山并不高,整片整片地被树覆盖,到处都是林阴。我们从一个山脊到另一个山脊。落叶很厚,踩在脚下软软的,发出沙沙声,衬出我们的孤独寂寞。既有远离家乡的漂泊感,也有生理上或者心理上倾慕异性欲求不得的荷尔蒙鼓胀感。我们在校园,宿舍,在大街上,将眼神投向一个个女子,开始是羞涩的,渐渐有点不要脸,以目光的方式进行意淫。
  那种落叶树上结有果实,圆圆的,让人想起伊甸园里的禁果。我们禁不住诱惑尝了尝,苦涩。终于明白,这么多的果实何以在枝头如此明目张胆。
  我们一直走,走得身上发热,解开怀,让山间气息扑进来。——自然包括落叶的气息。落叶会有什么样的气息?苦涩或是淡然?说不上来,或许什么也没有,或许有好多,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按照自己的感觉,我将我们描述为像两枚寂寞的叶子。我们在山间穿行,脚下是层层落叶,慢慢迷失方向,最后在一位当地人指引下,才得以找回归途。
  后来和明健回忆起这件事,香烟氤氲中,他笑了笑,情绪淡然。
  毕业后,明健跟着同学恋人去了她老家,结果无果而终。一次他过年回老家,我们在酒馆小聚。他的情绪明显低落。借着酒意,我以福祸相倚的说法劝解他。饭后他一个人坐火车,依旧去了她的家乡,因为那里有他的工作,或许他还心存幻想吧。再后来,他领爱人孩子回来。爱人知道他的过去,戏谑说是人家不要了,自己才捡来。明健不恼,眉眼间有淡淡羞涩。他们的孩子是个胖乎乎的小女孩,在席间表演了舞蹈和唱歌。我从他们脸上读出了无以言说的幸福。我想到了幸福树。那个小女孩像一枚快乐的叶子,闪烁着幸福的光泽。
  曾经,我把明健看为一枚叶子,偶尔会想到在失恋后的某些夜晚,他一个人在海边,月光被海浪荡成碎片,亮银点点。我以为,那是属于一片叶子的孤寂。    这个冬天,在路上经常见到各种落叶,有法桐,柳树,槐树,梧桐,桑树,还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树叶。  
      
  是的,我想抱抱ta们,用ta的好处是,你尽可以把这些叶子当成他,也可以当成她,抑或别的,只要你愿意,只要你愿意与一棵树的灵魂相拥。
  街上那些落叶有的被人扫成一堆,有的还来不及扫,就那样零乱地洒在地上,很是惬意;看到那些叶子,我偶尔会想起奶奶。
  奶奶已经过世了。如果以一枚叶子作比,她入土为安了,或者说是叶落归根了。应该说,这比较符合一个农村老妪的人生理想。
  我不是奶奶,不太清楚她是否有人生理想,或者说不太清楚她的人生理想是什么。更多时候,我只是习惯性地将她归类为农村老妪。一个农村老妪会有什么样的理想?会不会像一片叶子,生时维系在亲情的树上,逝时落在亲情的树下?
  奶奶普通如一片常见的叶子,出生在一个叫王木匠的村子,离她的婆家东曹家庙村有三里地。
  和世间惯常女子一样,奶奶有两个家,娘家,婆家,像两棵树。在亲情维系的过程中间,一些仪式得以强化,比如逢年过节来往,婚丧嫁娶走动。靠了这种仪式,靠了这种维系,原本的一片叶子生生有了两棵树的挂牵,有了两棵树的交织和阴凉。
  我曾想,如果奶奶在世,看到路边那些叶子,一定会高兴得不得了。
  奶奶喜欢叶子,她的喜欢并非矫情,而是实用的。秋天,墙西院外的树们一次次摇晃身子,把叶子摇落一地,形成一个个叶子铺排成的圆圈,互相交织。它们吸引了奶奶。她挪着裹过又放开的小脚,一次次把那些叶子扫起来,用包棉花的包或者草筐将叶子兜回家,烧火做饭,或者扔进炕洞里将炕烧热。奶奶扫得很仔细,少有遗漏。那些叶子散发出淡淡香味,经由火的燃烧,冒出烟气,像是灵魂飘飞。
  记得家里曾喂过一只山羊,拴在南墙边榆树底下。冬天没有鲜草,只能喂干草,有时也扔给它一些树叶,其中有柳叶,也有槐叶。奶奶说,羊奸馋,吃花食,得换着花样喂。柳树叶好说,墙西就有,扫来即得,槐叶得到村南槐林去扫。
  槐林在河北岸,像一道天然屏障,春夏自有花开叶绿之美,秋冬便成了叶子集散地。
  秋风将叶子吹落,槐林疏落许多,样子一点也不好看,硬硬的枝子毫无规则地戳成一片,枝干上的刺们更显冷硬,一次次在奶奶脸上手背上留下划痕。奶奶无畏,一次次佝偻身子,将竹扒子伸到树根部,小心将叶子搂出来。头发偶尔会被刮住,乱糟糟的,像村里的女疯子。树叶被搂开之后,沙土裸露,我得以寻找一种能在石板上写字的砂块,硬硬的,记得好像叫什么猴。我和奶奶各有斩获,各有满意。
  后来日子好过了,柴禾也多起来,根本没必要去扫树叶了,可是奶奶依然去扫,像是成了习惯。隔着墙,沙沙声传进院子,鼓荡着耳膜,像一首古老的乐音。
  今年十月一夜晚,我在桥头上为奶奶烧纸。火苗纸灰在风中飘舞,让我想起灵魂。不远处,柳树丝绦摇摆,像是不知道冬天已然来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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